他有信心追到何繁答应,不,追到回心转意。不过有工作的人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刚和尤霖告别回家,就接到了江曲的电话,说他剪的片子下午发给资方过审,对方不满意,认为有点玩高雅,希望下沉一些,对方说现在的市场,俗一点没关系,雅的反而曲高和寡。高慎从前一听到类似的论调就反驳,如今不会了,资方不满意,改就行了,因为多数情况并非资方难伺候,而是大家都向市场妥协了。年底是商家出货的重要节点,营销工作在这个时候也是一年中最忙的,合约要求十号交付,剪辑师做小项目很顺手,但遇上这种大项目每次都要三番五次地返工,想要如期交付,他就只能亲力亲为。一进门就开始重新拼凑素材,通宵没睡,她那个肾……小狼似的翌日早上信息量特别大,先是看到赵学勤的朋友圈发布了《国土资源部关于基本农田保护的通知》,朋友圈显示的坐标竟然是来凤县,高慎心中一顿,没想到赵学勤也在下乡。上次尤霖说何繁下去很久了,二人怕是朝夕相处有一阵子了……他起床洗漱,心里凌乱得很。江曲的电话打进来,说:“坏消息,国土局又暂停了咱们的审批,可能是有人举报咱们送审的公司主体是临时购买的有资质公司壳子。”“这不算违规吧,法人信息和公司名称都已经变更过。”“是不算违规,但有瑕疵就会被重新审核,这是职能部门的潜规矩,所以眼下他们按下的只是暂停键,不过公家的事,但凡按了暂停键就意味着又要等,再拖一年甚至两三年都有可能。”江曲说到这里有点焦心,为了五道口这个事情,公司已经耗了一年半的时间,其实单纯做二级销售就挺好的,圈子里都这样,唯独高慎折腾着搞自产自销,他创业的初衷是想推广自己设计的工艺品。高慎这个人,没有随父母的工科基因,却随了搞工艺的祖父,老家的镇子是个传统工艺品生产销售集散地,镇子里大大小小的工艺作坊不计其数,祖父是作坊主之一,后因变故关门大吉,但那种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和工匠精神成为了童年的美好记忆,也是他选择美术专业的始因,他搞自媒体绝不是为了带货赚差价,而是想借助自媒体的东风赚取一部分流量,然后书归正传地推出工艺产品。但事与愿违,这种流量积累整整用了四年多时间,真正有了收益也是近一两年的事,前边那四年,用穷困交加来形容一点不为过,那几年高慎几乎每个月都在跑贷款,他的那套别墅抵押到银行整整四年多,前年才赎回。过去发誓不会手心朝上向父母要钱的他,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也多次找他家人求援。那时候别说有奔驰开,就连睡个囫囵觉都是件极其奢侈的事,为了公司活下去,多么lou的业务都接,内衣内裤、调料拖把……照单全收。江曲一度以为高慎早已忘记初衷,谁料前年公司刚刚实现稳定盈利,他便紧锣密鼓地开始启动工艺建厂的流程。在这个事情上,江曲是佩服高慎的,但是进展如此缓慢,临门一脚还遇上这样一出,当真是打击士气得很。他说:“高慎,我可能有点想多,这事恐怕是程英他们团队在后面搞鬼。”程英想要跟他们联合,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他们亟需有一个业内顶流来抬轿子,她们初涉自媒体行业,本身缺乏经验不说,团队背景还是国外的,水土不服很严重,就拿最近上线的运营状况就看出来了,十天内踩雷被封了两次号,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绝对是活不过三集。“偏偏这个时候咱们的审批被停了,你说这里边能没猫腻吗?咱们的注册信息我没有跟其他人说过,只跟她在国土局闲聊时说过一嘴。我寻思,她这是想倒逼一把,让咱们去找她,毕竟要想快速在职能部门通关,目前只有她能办到……”
高慎打断他:“不可能是程英,尽快跟国土局沟通,把该递交的证明递交上去,咱们身正不怕影斜,不用自乱阵脚。”这样一个简单的否定句式显然无法说服江曲,通完话后,江曲又给何繁打了过去,简述了一下情况,想托何繁从内部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探到揪他们小辫子的到底是谁。他因为太过于笃信自己的判断,不经意便露出一点怀疑程英的意思。何繁闻言很觉不适,但又不好直接指出一个大男人疑心重,她说局里审批严格,因瑕疵而被重新审核的情况并不少见,举报一说应该不成立。“至于程英,她为人清高,不会屑于做这种背后插刀的事情。”江曲没想到何繁这样评价情敌。女人这种生物,他实在搞不懂。“市场险恶,从前再清高的人,也很难做到纯朴如初啊。”何繁笑笑,不做辩驳,只叫他不用过分担心,等待二次审核结果即可。她和江曲不是同道中人,这一点她老早就明白,所以,她不去争那个口舌之快。刚才她正在编辑微信,被江曲的电话进来打断了,结束通话后,她重新编辑并发送,在家人群里问母亲治疗腰疼的偏房。她下乡结束,原本今天要返城的,不料一起来的方姐受了凉,腰子病犯了,昨晚疼得一夜没睡,长途坐车吃不消,于是没有随同单位的班车出发,而是订了火车卧铺,这次来下乡的只有她们两个女同志,何繁留下来陪方姐义不容辞,列车时间是傍晚,俩人暂时在政府招待所待着,打算等下午再出发去车站。何繁记得前些年继父有过凉腰病,后来用了小偏方好了,印象中不是什么复杂的方子,但效果立竿见影,于是发微信到群里询问,想着母亲若是顾不上看微信,继父也会吱声的。老俩口不知在忙什么,都没有回复。为她这条微信担心的反倒是高慎,以为是何繁受凉了,于是准备出发前先到药房买些膏药。洗漱完简单捯饬一下,今天是熟男风——大衣、西裤、格子围巾,配他的卷发高鼻梁十分优雅。去药房的路上师妹打来电话,说有个票据需要他签字,不然今天不能出账。漂亮小师妹来公司实习两个月了,之前跟着张知雨选品配货,最近出现异常,总被江曲指派干一些老板助理的杂务,签字送样品,但凡有需要找高慎的事情,江曲统统指派她来做,司马昭之心……高慎不是不明白。但是他只能睁眼闭眼,江曲的为人他心知肚明,但企业如同小社会,任人唯亲和任人唯忠都是大忌,老实厚道的人可靠是不假,在普通岗位上做螺丝钉合适,但江曲的岗位绝不是老实可靠就能胜任的,既要圆滑又要分寸,还要低得下身段弯得下腰,像那种混进政协会务组逢迎套近、削尖了脑袋找社会名流散发名片的事情,一般人就做不出来。这个市场,正气凛然固然是本分,但也需要low一些。这种low,只有江曲擅长做。高慎一面开车一面告诉师妹让她打车到福润药房门口汇合,他签字之后要上高速,就不绕路了。天气冷,福润药店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导购,平时有男士腰疼来买膏药都得捎带手推销一大堆补肾的保健品,别说今天来的这位人高马大英俊潇洒,而且是从门口那辆大奔下来的,能放过他才怪。“小伙子可不待这么不当心,腰疼只贴膏药么?治标不治本,胡闹不是!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谁用谁好,听姨的!”高慎见老太太自说自话地拿了一盒又一盒,拿了一瓶又一瓶,不断地摆到柜台上,很尴尬,虽然何繁在群里只问了一句腰疼小偏方,没说为什么腰疼,也没说怎么个疼法,但肯定跟肾没关系。关起门来说,她那个肾……小狼似的,够祸害他个七八十年的。“谢了,肾没问题,就是可能着凉了。”“嘿,你当着凉是件容易事呐,底子要是好能着凉?年轻!一时没节制,把身子淘碌坏了就得赶紧补!十个腰疼九个纵欲过度。”“没有纵欲过度!”这下高慎可急了,他跟何繁五个月没在一起了!她上哪纵欲去!不过,五个月……他忽然有些英雄气短了,五个月……时间真不短了,小狼似的……他想起早上看到赵学勤的朋友圈,更加气短了。老阿姨说:“瞧你这年轻人,到药房了都,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个、这个,拿回去,听姨的,按顿服用。”何繁一向健康得很,她是那种从小就把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的人,平时在家练瑜伽,大冷天露着半截雪腰,也没听说着过凉,似乎的确不应该只考虑着凉这一种因素……心都要碎了。“想什么呢?买不买。”“买!”“多买点吧,一个疗程过后,再巩固一个疗程,省得回头还得来!”高慎被老太太聒噪得好烦乱,只想赶紧走人,爱情能让聪明人瞬间变弱智,至少是昏了头。他摸出手机打开付款页面,说:“结算吧。”结算完,老太太说:“来个大袋子吧,五毛钱。”高慎满脑子都是‘纵欲过度’这四个字,看老阿姨面目可憎,听她又絮絮叨叨说什么钱,下意识就是两个字:“不要!”老阿姨没想到这人多少钱都花了,偏偏舍不得五毛钱的一个袋子,于是帮他磊好码齐抱在怀里,送出去了。小师妹刚刚下出租车,便看见老板从药房出来,脸色很不好,老远看他抱那么多药,想必是生病了,小师妹一边从书包里掏出票据和签字笔一边跑过来。高慎抱着药,没手取车钥匙,正好师妹过来了,他让帮忙抱一下药,他好腾出手来取钥匙。小师妹抱了个满怀,无可避免地看到了药名,竟然全是那啥——肾宝、锁阳固精丸、龟鹿补肾片、巴戟天、y羊藿、肉苁蓉、益精血、暖下元……这么多,小师妹尴尬的要命,两只眼睛无处安放,不敢相信,师哥才26岁,就虚到这种地步了。哦方姐腰疼,昨晚没睡好,此时正在打盹,何繁整理好俩人的行李,站到窗边喝水,外面是个小阳台,种着各色冬季也不败的盆花。下面横着一条窄窄的青巷,当地人担着扁担穿过,沿街叫卖,悠扬的声音有种童年的味道。那扁担里红而圆的小果一堆一簇,似乎是小时候在镇子里吃过的海红果,何繁眼睛一亮,连忙放下水杯出去,怕赶不上,一改淑女形象,跑的咚咚咚的,叫住老人家,看向篮子里的果子,红得浓郁,一串一串,又饱满又新鲜。老人让她尝一尝。她摘了一颗,喂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立马化开。迎面开过来一辆汽车,越来越慢,最终稳稳停在了他们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