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肃颤颤不能言,见高珩神色,竟觉如地狱修罗般可怖,而高珩哈哈大笑,锤击着桌案高声道:“很疯狂是吧?皇亲国戚、帝王之尊,竟一心要废门阀举青衿,可北齐高氏皇族,本就是一群禽兽和疯子。”
当年在邺城他得知北周撕毁盟约的消息,满心只挂念着千里之外的卫映,待卫映凯旋而归,他心头大石落下,便疑虑北周为何撕毁盟约。
永嘉后天下大乱,无享国百年之朝,时至今日突厥仍为祸北朝,历代皆需屯重兵于边关。齐周代魏后,两国每每交战,突厥必乘虚而入、劫掠边民,一直令人心中忧患,在狮城阳渊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理便是齐周应先共御外敌,而后争夺天下,才可护佑两国黎民。
他相信了阳渊,等来的却是北周背盟,联盟突厥围齐的消息。
是他在狮城的一番肺腑陈词皆为谎言,还是他甘愿为了他要白头偕老的爱人连天下苍生亦不顾?前者令他痛心疾首,后者令他失望不堪,而他也蓦然意识到,一别十余年,阳渊眉梢眼角神情早已不似当年,甚至连他挂在心上的片刻相会时光,都可能并未教他认清真正的阳渊-------他能认定的,只有阳渊亲口说的他与宇文羿情比金坚,此后宇文羿如昭烈武侯般对阳渊托付江山,更教他认定了这一点。
知遇之恩,患难之交,君臣相得,何等天造地设。他知道他们相争不过徒自饮恨,可他不信阳渊会为此割舍宇文家的江山。
分为曹刘孙吴,合为秦皇汉武,阳渊信誓旦旦,可他不敢同他再赌一次。他算计好了时间,等陈章带着卫映见到三十里外的阳渊已是次日天明,而他今日杀了尉迟肃,他的部将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他不肯对阳渊求救,不愿面对又一次信任落空的失望,他也不想阳渊的选择会成为他将来与卫映之间的隔阂,让卫映永远陷在深恨与隐痛中。而若是阳渊还对他有半分情谊,他纵然还会下手,心里也会有愧疚不忍-------他多疑多虑,自作自受,何苦折磨他弟弟和外甥余生?
他不会教阳渊下手时有半分愧疚不忍,不会让卫映为他掉一滴泪。
他自以为周全,却断了自己生路------好在他笃定天下一统的宏愿阳渊能代他实现,而纵然阳渊知道真相,他必然会明白对卫映是什么说辞,才能教他余生仍能活得坦然。
也算是死而无憾。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女人对他的诅咒,又想起显阳殿里高钧的话,一时间觉得心头多年来的郁结烟消云散般释然。堂外兵戈之声渐近,他举目,对尉迟肃道:“尉迟将军不妨猜一猜来的人是谁。先死的人是孤,还是将军?”
尉迟肃咬牙不语,倏忽拔剑刺向高珩,高珩偏身躲过,亦拔剑与之交锋。几个回合后尉迟肃已被他斩下,高珩扔掉剑,安静等待着门外尉迟肃的部将。
一刻钟后,门终于被撞开。来人披甲执矛,高喝道:“尉迟肃谋逆犯上,通敌叛国,我等奉大司马大将军之命讨贼!”
高珩瞳孔微微放大,不可置信般看着来人。周军兵卒簇拥之中,阳渊一身玄甲立在堂外,与高珩遥遥相望。对视片刻高珩猝然低垂下头,却似不欲多看他一般。
阳渊默默扭过头,也没有再看高珩。
片刻,属下告知他尉迟肃已然气绝,神色犹疑地看向高珩,似在询问阳渊意思。阳渊轻轻阖目,吩咐道:“来人,拿下他。”
高珩醒来后发现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卧在榻上四肢乏力,阳渊坐在他对面的榻上把玩着手中折扇,垂眸似是不解:“我是该叫你琅琊王殿下,还是高从瓘呢?”
“你想如何叫都好。”高珩低声道。阳渊一笑,却摇摇头道:“我可不敢叫错惹您生气了。”
高珩默然,阳渊又道:“给您喝了点药,是当初您给我喝的,初时昏昏欲睡,醒后四肢乏力,半日后才可缓解。也不知是否是冒犯了。”
“阶下之囚,谈何冒犯?”
“这话说得,我哪敢把您当阶下囚看待啊?”阳渊嗤笑,他走到高珩身前,手掌抚过他脸颊,英朗的眉目间竟有着委屈神色,“你总说我骗你,这次你答应了我一同起事却不给我送信,是谁在骗谁啊?”
“是我在骗你。”高珩脸颊有些抽搐,却并未躲开阳渊的触碰,“是我错了。”
“你也知道你会做错事啊。”阳渊悠然道,“我很难过,也很生气,一时间无法心平气和,得叫人哄。”
高珩抬头看了一眼阳渊,阳渊施以鼓励的目光,唇边渐渐勾起笑色。他以为高珩会好好解释他为何自作主张送死,却不想高珩垂下头,竟是跪倒在了他脚边,伸手解他腰间的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