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午膳十分,我匆匆地吃了些点心便前往尚衣局。贞娘早候在那里,一见面互相见过礼便笑问:“何姑娘用过膳没有?我们这里早早地备了些点心,也不知道姑娘喜欢吃什么,只得把咸的甜的荤的素的都备了些,下人们吃的,粗陋了些,姑娘莫要嫌弃。”
我听悠兰说起过,尚衣局的姑娘们因为要时时地接触丝绸锦缎,甚至要绣花钉珠,故而手上不能有毛刺,是以打扫,浆洗以及烹饪等等其他活计都不许做,有专人伺候,一双双巧手,即使盛夏也要保养,冬天更不用说,早中晚三次热水浸泡,每次用过水之后,都要涂上专门调制的油脂揉搓以护手。不做活的时候,也要套上专门的套子,甚至睡觉的时候也戴着。
故而要找最娇嫩的手,要来尚衣局找。
我连忙说自己已经用过午膳,打扰了她们的午膳时间,不好意思。
贞娘亲自将几套做好的衣裳用托盘拿出来放在桌上,帮我换上试身。
腰间略肥了些,袖子也过长。若是女皇陛下或者公主上官大人的衣裳,衣袖长些宽些不打紧,我们这些人的衣袖大了不好做事。
贞娘一边拿着穿了红丝线的针给我粗粗地掠住,做了记号,一边笑着说道:“悠兰姑娘说不用试,宁大勿小,差不离就行了,反正身子总要长的。我说这哪里使得?宫里每年都要赐下新衣,总不能让姑娘年年穿肥大的衣服过日子。”
我笑道:“悠兰姐姐也没说错。其实这衣服好好的没穿坏就换也很可惜,略做大些,能穿个两三年,衣裳也不旧,也节省些人力财力。”
贞娘笑道:“姑娘要节省的心是好的,也有办法。比如这袖子明年若短了,再加上一截绣花的镶边,又好看,又合身,不用总穿那些不合身的衣服惹人笑话。”
这么说着笑着,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试完了,贞娘才陪我坐下来喝茶。我放下茶盅,缓缓地说:“大人的身子有些偏冷,冬日畏寒,一向失于调养吧。”
贞娘愕然,抬头看我:“姑娘真神医!”
我微微笑道:“大人过誉!我只不过是瞎猜罢了。”说着我站起来道,“借大人的笔墨一用。”
尚衣局有供描绣花稿及画衣样的笔墨,贞娘带我过去,我挥笔写下药方,叮嘱道:“大人先吃一个月,等过了元宵节,再过来给大人重开。”
贞娘千恩万谢地收了药方,又恳请我为尚衣局的几个宫女看一看。于是那天下午,我在尚衣局贞娘办事的殿里一个接一个地为五六个宫女开了药,一直到将要晚膳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宫里。
我累得脸色苍白,浑身无力,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悠兰端了一碗红枣莲子羹进来,看见我这样,便将碗放在案头,轻声地唤:“姑娘,睡了?”
我长吁一口气道:“没有睡。累,想歇歇。”
悠兰道:“姑娘且把这羹趁热喝了吧,等下晚膳来了我先让他们放在灶上温着,等姑娘歇够了再用?”
我挣扎着坐起来道:“也好。”接过悠兰捧过来的碗,拿着调羹喝了一口,问,“阿柳呢?怎么没见她跟春雨?”
悠兰道:“惜福郡主请了去,说是要把小时候的衣服再挑一些送给她,春雨带着她过去试衣服了。刚刚那边来人传话,说郡主喜欢阿柳,留她一起用晚膳。”
我想了想,说:“也好。”
悠兰左右瞅瞅,眼见眼前无人,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道:“姑娘,你今天在尚衣局可听说什么没有?”
我不解地问:“听说什么?我从去就不断地试衣开药,怎么会有时间闲谈?再说尚衣局在掖庭宫,那里消息最不灵通,能听说什么?”
悠兰笑着小声说:“你看奴婢糊涂的,这都忘了!我今天听人说,小鱼儿被升进内殿,主管给皇上按摩!”
这对我来说虽然并不意外,可是当消息真的由悠兰的嘴里传进我的耳朵,我还是有些吃惊的——没想到有些事可以来得这么快,没想到我的话还真的这么管用。我对自己在宫廷里的生存感到一些兴奋和迷茫。兴奋的是,原来我这个微小如蚂蚁的小女子,居然在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面前也能起些作用;迷茫的是,我真的可以在勾心斗角,危机四伏的宫廷里生存吗?我能走得多远,我能走得多高?有朝一日,我能像上官大人那样意气风发为众人所尊敬吗?
今天的一切,似乎来之不易,如在梦中。就是昨夜,我还战战兢兢,浑身冷汗地为临淄王违背禁足令一事纠结后怕;就在昨夜,我匍匐在女皇陛下的榻前,一五一十地向她陈述我是如何跟小鱼儿结识,怎样知道他有一手按摩之术。
我忘不了女皇陛下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使我如置火上。
我吞下一枚红枣,已经食不知味。
悠兰长叹一声道:“小鱼儿这些年一直在殿外打扫杂役,是最低的一级。他原本按部就班也该升一升的,谁知一病病得错过了。这下好了,一下子连升两级,而且在皇上身边贴身伺候,只要这孩子机灵,不出差错,发达那是迟早的事——也是苏大哥没白提携他。”
我仔细品品,似乎品出些味道,于是问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说头么?”
悠兰道:“姑娘不知,这些内侍净身后入宫,被分配了之后,都要认师傅的,就是在自己宫里找个级别高的内官做师傅,以后的身家荣辱,都跟师傅成为一体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果师傅犯了事,墙倒众人推,徒弟不用说要被牵连,被打入冷宫偏院,难有出头之日;若徒弟犯了事,师傅就算能撇清自己,最轻也要判个教导不利之罪,降级罚薪还算轻的,重的也要被撵到哪里去,或者伺候失宠的主子,或者被发到哪个先帝的陵寝去守陵;再重的,就说这徒弟犯下的罪状全由师傅指使,恐怕命都要搭上。所以内侍认师傅,师傅挑徒弟,都要讲究个缘分。有的师傅爱机灵的,有的师傅爱忠厚的,各有不同。当初小鱼儿进宫的时候,苏有朋便觉得他还算机灵,心里有股气撑着,是个要上进的,可是没想到他这么不经历练,只听说姐姐死了,他就垮了。还好苏有朋这人还算地道,没有撇下他不管,特地来求了姑娘给他看视,终是把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那日苏大哥便跟我说,但愿这小子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所有的投资都需要计算产出。看来这宫中的人与人之间,没有完全的情谊,也没有完全的利益。就算当初计算着利益,相处的日子久了,手把手教着,朝夕相处之间,也生出些真情意来;就算是有些真情意在,可是关键的时候,也要计算一下利害得失。
我和他之间,姐弟的情谊,又到底有多少呢?
就在第二天,女皇陛下下了一道圣旨,升了宫中几个人的职分,小鱼儿自然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居然是关于我的——我被正式任命为内廷供奉,专职宫女宫眷的妇人科,官至从七品。
我是宫廷女官了?这事来得如此意外如此迅捷,竟让我一时措手不及。我跪在我宫里的正殿里,匍匐在地,一时居然不知道谢恩。
传旨的是苏又明。他笑嘻嘻地说道:“何大人,是不是欢喜得说不出话了?怎么还不谢恩啊?”
跪在我身后的悠兰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我的后腰,悄声提醒道:“姑娘,谢恩接旨。”
我如梦方醒地磕头谢恩:“臣何田田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又明将圣旨放在我高举的手上,一边将我扶起来,一边笑道:“小鱼儿也刚刚升了两级,你们姐弟今天是双喜临门啊!这杯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