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贾镇悦来客栈,沐紫凝独坐窗前,手中握着一截竹节。竹节上的‘鹭湾’二字已经发黄,刻痕颜色较之竹节表面都还更深些,就像是浸了墨一般。有风起,撩起沐紫凝身前的头发,扰乱了她的思绪。一抹浅笑漾开在唇畔,明亮的眸子里溢满了柔情。
如果当初回宫之后没有发生那么多事,也许她会依言在三个月后回到鹭湾,然后和他一起等待白鹭成双成对的光顾。也许,她还会想要留下来,留在那座陈旧的木楼里,留在那片潋滟的湖水中,****伴着片片芦苇的温柔,夜夜守护着纯洁白鹭的美梦。
还有,他,莫扬!
每次和他在一起,似乎都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而且几乎每次都险些丢了性命。有时候沐紫凝也忍不住会想,是不是两人生性相克,所以碰在一起才会这么倒霉。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会因此继续倒霉下去,她也无所畏惧。只要有他在,她就有了勇气,就能奋不顾身的去冒险,因为她知道,将后背交给他,一定安全!
这种信任,自两人从山洞中成功脱逃时起便在沐紫凝心里生了根,后来经历了火场救人一事之后便愈发茁壮了。甚至有时候沐紫凝会忍不住想,会不会莫扬一直都在她身边,只要她有需要,他便会出现……“娘亲……”一声梦呓般的呢喃打断沐紫凝的思绪,扭头望向屋内的床榻,只见冷奕挥动着双手,似是想抓住什么。染了风寒的脸呈现出病态的红色,紧闭的眼角则有一颗泪珠滴下……“小奕!”将竹节收好,沐紫凝大步来到床边握住他的手轻声唤着,冷奕这才从梦魇中醒来。睁开朦胧睡眼瞧见沐紫凝坐在床边,冷奕有一瞬的失神,之后便蒙着眼睛哭了起来。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然后顺着脸颊大颗大颗的滑落,如决堤之洪一发不可收拾。沐紫凝见状,也不开口安慰,只是安静的拭去他脸上的眼泪。等冷奕平静一些了,她才伸手将他拉起来坐好,并柔声问道:“怎么?梦见你娘亲了?”
冷奕不说话,只是不停抽泣着。沐紫凝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轻拍着背安抚着,心底随之生出不少愧疚。说到底,也是因为她冷奕才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本以为逝者已逝便恩怨尽去,却没想到这痛苦沿袭到孩子身上会如此深刻。
看来,鸳鸯的粹毒金针虽杀伤力甚大,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再用了!
“凝姐姐,我娘亲被烧死了,对不对?”一直沉默的冷奕突然开口,却语出惊人。沐紫凝惊愕的低头望着怀里的冷奕,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可即便如此,她仍能想象得到冷奕的神情。那布满泪痕的小脸儿上,定是写满了可怜和委屈。此时的他,应该特别希望从她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吧!但是,聪颖懂事如他,心中应该早已经有答案了吧!
所以,离开杨柳村那天,他闭口不提自己的娘亲。不问安危,不问生死,因为那答案早已了然于心。
知道不该再瞒着冷奕,也知道瞒不了冷奕,但沐紫凝始终说不出那个残忍的答案,便继续沉默着。冷奕趴在她身前吸了吸鼻子,突然仰起头望着她,出人意料的挤出了一个僵硬且难看的笑。
“凝姐姐,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不会怪你没救出娘亲,真的!”冷奕望着沐紫凝一板一眼的说道,浑然是小大人一个。泪痕未干,哀伤仍在,却极力装出一副已经释怀的样子,看得沐紫凝一阵心酸。
见沐紫凝不说话,冷奕顿了顿,又将头埋进她怀里,然后用沉闷的声音继续说道:“那天我一睁开眼睛,就听见吴婶说,娘亲恐怕是救不出来了……我看见我家的房子全部燃起来了,火好大,我站得好远都能感觉到烫。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娘亲出不来了。她病得那么重,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我怎么叫也叫不醒。我想给她煎药,但是起了炉子却不知道药在哪儿,我就去找,等我找到药却发现厨房着火了……”
“原来是这样!”一直在安静聆听的沐紫凝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在心头缠绕已久的困惑终于得以解开。她就说嘛,一个只有六岁孩童和重病妇人的家怎么会突然燃起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只是,一个小小疑团的解开并不能让沐紫凝松一口气,反而让她的心更加沉重了。果然不出她所料,冷奕接下来的话坐实了她的预料。
“嗯,是我,是我烧死了娘亲……”
“不是的!”沐紫凝语气坚定的打断冷奕,却在面对他那茫然且黯淡无光的双眸时瞬间语塞。
她要怎么说?是如实告诉他他娘亲在起火之前已经死去好几天了吗?可是,这不摆明了是说他和一具尸体生活了好几天吗?虽然那是他的生母,但这事儿怎么听都觉得瘆得慌。并且,如果让他知道了母亲病逝数日他都没有察觉,这会让年幼却懂事的孩子承受多大的心理负担?可是如果不告诉他真相,烧死母亲的愧疚恐怕会在他心里留下不可抹灭的印记!
沐紫凝终究没有将实情告诉冷奕。她寻思着,大火虽因冷奕而起,但初衷却是为娘亲煎药孝心可嘉。比起眼看娘亲病逝而不察,也许更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后来,沐紫凝洗脑一般的夸赞冷奕为娘亲煎药是孝子之举,大火只是一场意外。渐渐的,冷奕好像接受了她的话,沐紫凝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再躺会儿,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让冷奕重新躺下,又替他掖好被子,沐紫凝这才出去,恰巧在门口遇见了端药过来的绫罗。
“好些了吗?”绫罗一边往屋里探头探脑一边问道。
“嗯,没怎么咳了,就是还有些烧。”沐紫凝如实回答,接过药碗正要进屋,却被绫罗拽住了。伸头看了眼屋内,见冷奕在床上躺着,绫罗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没什么大碍,就抓紧时间动身吧,这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了。对了,你这几日可曾做那个噩梦了?”
“离开国安寺那日就又梦见了,给我惊出一身的汗!”沐紫凝随口回答,转身之后才反应过来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呀,就问问。以前你做噩梦,可都需要人陪着才能再睡着呢!”一抹慌乱在绫罗脸上一闪即逝,之后便被追忆之态所替代。沐紫凝闻言,旋身握了一下绫罗的手,宽慰的笑了笑,这才进屋给冷奕喂药。门外,绫罗见沐紫凝对冷奕照顾得如此悉心,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牵绊越多,弱点便越多。后面的路,想必会越来越难走了!
次日一早,天微亮,沐紫凝一行就动身离开了客栈前往南城。此时,冷奕的风寒之症虽已无大碍,但始终没有痊愈,所以当沐紫凝告知绫罗翌日一早启程时,绫罗吃惊不小。不过,这是不是表示小姐已经学会了顾全大局而不再仅依性情行事了呢?反正不管怎么说,能早些动身上路,也算是好事一件吧!
穗儿不会骑马,冷奕又年幼,所以沐紫凝添了一辆马车上路。她和绫罗分骑虹霁和苍耳,穗儿则驾马车拉着冷奕,谁要是路上乏了,也能到马车里稍事休息。只不过这样一来,前行速度就受到了限制,所以一开始绫罗并不同意添置马车。只不过,她只是平静的向沐紫凝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却并未强烈的去左右她的决断。当沐紫凝交代她去选购马车时,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的提醒:四十天的期限,已经快过半了!
从御城到南城路途遥远,而阜阳一段不过是总程的三分之一,却用了近半的时间。后面还有大半路程,时间却已所剩不多,前进速度也不如之前那么快,要想在约定的期限内赶到南城,唯有马不停蹄的一直往前。只是这样赶路,对人的身体是极大的考验,沐紫凝和绫罗倒还好说,可穗儿从小生活在宫里,何曾受过这样的长途跋涉之苦?还有冷奕,他才六岁……经绫罗一提,沐紫凝一路都在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而更困扰她的是,绫罗为何非要在四十天之内赶到南城。还有,为什么鸳鸯临终之时会让她去南城?仅仅是因为南城海景独好吗?南城,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
满怀心事的看了一眼同行在侧的绫罗,沐紫凝几度张嘴,却始终没有问出口。这些问题,想必只有到了南城才能找到答案吧!若是无心瞒她,那绫罗早就跟她说清楚了。既是有意为之,想必问也问不出个什么。一切,还是等到了南城再说吧!
沐紫凝盘算好了,也就不再多想,继续专心赶路。而她不知道的是,她们一行人上午刚离开王贾镇,莫扬和大宝下午就追到了那里。到镇上最好的客栈一问,果然打听到有一童三女带着一红一白两匹骏马在此留宿,并且上午才结账离开。
得到这一讯息,莫扬也就不再耽搁,连夜追了上去。然而,十多两银子买来的马脚程太差,还驮着他和大宝两个人,以至于马不停蹄的追了一夜都没能追上沐紫凝,反倒是把马累得不行,第二天就趴在地上消极怠工,任凭他们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挪窝。无奈之下,莫扬只能就近找了个市集再买了一匹马,之前的黑马则低价卖给了一间磨坊。
换了马继续上路,纵使一身疲惫,也敌不过莫扬的决心。他一定要追上去,也一定可以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