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他笑了笑,“冷湾到底太小了。”
说完话,又下意识摸一下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许多情绪的表达比在冷湾的时候要自然了。
沈霁青在问:
“当时是想来投奔程阿姨吗?”
“没有。”
“没有?”
“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她。”程姜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冷湾外面是什么样子。我想事情的时候不会往长远来看,许多事情我不甚清楚的时候就做完了。”
“那现在呢?”
程姜疑惑地看他。
“离开冷湾。”沈霁青解释,“有一段时间了。你现在又是什么感觉?”
“感觉?”
“你后悔过吗?”对方又问一遍,这回具体些。
“后悔是没有用处的。”程姜认真地说,“如果不反思自己,该发生的迟早要再来一遍。”
“我以为你要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程姜沉默片刻。
“说不定有呢。”他喃喃地说。
或许是他这半句话说得太含糊,沈霁青不得不请他重讲一遍。但重讲出来的话明显变了,程姜欲言又止,问他:
“你觉得我爱莘西娅吗?”
沈霁青说他这个问题简直是在开玩笑。
“不,我是说……”程姜重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你觉得,责任,愧疚,和爱,它们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愧疚?”
“我要她要得太草率了。”他咬自己牙侧的一小块肉,“你明白吗?就这一点我就对不起她。她出生到这世界上是我决定的,所以我必须对她负责。”
他没指明“她”是谁,因为答案不言而喻。这样一来,虽然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清楚,但他莫名觉得心里的担子轻了一点。
沈霁青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
他这次没有笑,像是神情专注地在思考该怎么回答。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蓝色的灰雾,越来越浓,浓得他眼睛原来的颜色消失不见,却又越来越淡,直至全散开了才说:
“你把能做的都做得很好了。爱是什么?责任,愧疚,都是什么?我们人人都有愧于别人。你在路上走,笑一笑,正好有一个痛苦的人走过来,你就嘲笑了他,你该对他愧疚。你买了一件喜欢的东西,玩一玩就把它扔掉,你对不起那个更想要它的人。你对这个人有责任吗?你爱他吗?每个人都该对他的孩子有责任,假如这样,全世界的孩子得比他们该有的要快乐两倍,但是没有。愧疚,责任,你都有了,剩下爱?我不知道你爱不爱她。只有你才知道……你不知道,只有她才知道。她不是旁观者,只有她能分得清这之间细微的差别,她一个人。可你怎么知道她分不分得出来呢?孩子,小孩子是诚实的。她和你好,和你亲近,你就知道她知道你爱她。”
“可是——”
沈霁青语速不减,继续说:
“可是小孩,这么小的小孩,能分得清什么呢,对不对?她什么都分不清。一个儿童贩子给她一颗糖,和你给她一颗糖,得到的反应不会有什么区别。现在就要看看你和儿童贩子的区别了,不在外面,在里面。儿童贩子给她糖的时候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你在思考你是不是真的爱她。你在思考这个问题,就说明了你希望你爱她,这已经够了。爱一个你想去爱的孩子比爱一个你想去爱的其他什么人要容易得多,因为他们是善良,纯真,无害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你所说的这些?什么人是不善良,不纯真,不无害的?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程姜看着他充满笑意的眼睛,想要问他,却没来得及问出口,因为莘西娅这时候彻底玩腻了。她快速从上往下跑,路上还被绊了一下,程姜赶紧起身去接住她。谈话不得不终止。
他抱着她向沈霁青告别,而小女孩从他肩头处探出脸来,笑嘻嘻地对楼梯下面的“波波”说“拜拜”。随后他们上楼,拐过楼梯的转角,回到他们的房间里去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于是窗帘也很快被拉上。
气温不凉,窗帘也是温温的,程姜在手里攥了又攥。
莘西娅已经坐到床上去,两只鞋子胡乱甩在地上,脚尖纷纷朝着斜外侧,一前一后。程姜一抬眼,床上赫然没了人影,只有那两只儿童拖鞋——成人的塑料拖鞋,一前一后,往墙边去了。再一眨眼,分明走了回来。他背紧贴着窗户站着,用力闭上眼睛,终于看见鞋子仍旧歪斜着归于原位,而女孩已经躺了下来。
我果真爱她吗?
走廊里的明亮光线没能带进来,他只能昏昏糊糊走上前,帮她换好衣服,钻进小床。她把头发从枕头上拨开,左右两边各有一只她去年生日时得到的毛绒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