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樾只是跪在那里,俯首叩拜:“愿为父帝母神分忧。”
他话音刚落,席间就有一个人挠着头站了出来,尬笑道:“那个……同忧,同忧。啊小仙的意思是……小仙思前想后,觉着眼下没有战事,军中也不缺人,倒不如陪殿下和神厄大人去防风集旧址走一遭,也好为陛下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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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打开岫岩玉案下方的小柜子,从中取出一只塔香。
他捻着塔香,皓腕翻转,火苗温驯而轻盈地绕指攀上,依依偎偎地靠到塔香尖端,在上面蹭出了一缕白烟。
这是与旭凤灵修获得的火系灵力。他静静看着这豆苗大小的一簇火焰,又翻腕压下,开始拾掇书案上本就已放得整整齐齐的帛书。他将这一摞放在了一边,笔墨纸砚塞进柜子里,薄薄的绒毯铺到桌案上。
他看着日头想了想,又掏出一支笔,取出一卷帛书铺在案上。
室内淡淡的甜香已经蔓延开来,一直延入勤政殿的里间,那是天帝忙得回不了寝殿时小憩半个时辰的地方。
把门窗闭拢,锦帘放下,室内顿时一片昏暗,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做完这一切,“他”也就该来了。润玉坐会案前,一半精神还在凝心静气地批改奏疏,一半精神已经随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撩动。
这是他们的秘密。千年婚姻中为数不多的默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条不成文的,甚至并非口头的,仅仅达成共识的约定:
只要旭凤头午去上朝了,下午必然就会来找他。或者说,只有在想找他的时候,上午才会不情不愿地去他旁边坐一个时辰。
“有求于人么。”旭凤如是说。
那你还迟到!
仅仅听着那脚步声,他就已经感受到了雀跃,无关情意,直达肉体。就像小凤凰无论怎么乱扑腾,一被他抱进怀里就乖乖地收起翅膀和利爪,他靠近旭凤也会被无形地受到控制。
是这么个词,驯服。
脚步声已到了门口,他已觉得有些燥热,一手阖上书卷,头也不抬道:“旭凤……”
“父帝,我……”
个龟儿子。
润玉麻木地重新把书简打开,翻回刚才看的那一面。并自欺欺人地拿起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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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分忧。”
一行字写完,棠樾他老爹才提着毛笔,神情不辨喜怒地看着棠樾——也不说话,亦无质问之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棠樾最怕他来这个,润玉一向对他是和颜悦色,可一旦他不说话了,那他是真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在堂上太过冲动,龙族今日发难不过是试探,真若逼宫造反,他们还没有这个准备。天后已经多年不曾出手,今日一露锋芒,不减当年,遑论修为深不可测的天帝。
上头的时候死鸭子嘴硬,现在看着他爹的眼睛,棠樾瞬间就怂了,同时又觉得颇有些委屈:“潜龙在渊,以伺天时。可我只是……不想让父帝因我为难。”
倘若当年他带回的若是条血统高贵的小龙,让自己留在水潭里当野龙吃泥鳅,父帝与自己就都不必为难了。
润玉抬手挥开琉璃窗,暖风吹进来,才觉得气闷好了一些。他心绪渐渐回到苟儿子身上,勉强心平气和道:“你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将自己置身险地,才是真的让我为难。”
棠樾道:“可儿臣若一昧龟缩不出,岂不失了天家尊严?”
润玉叹道:“我同你说过千百次,你丢不了我的颜面,天家就更不需要你来长脸了。”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桌子下面多了什么东西,用余光一瞟,玉案下镂空的花纹间伸出了一个黑溜溜的脑袋。
润玉若有所思,话锋一转:“若论沉得住气,你该向你母神学习,他就能从不将旁人言语放在心上……”
棠樾茫然片刻,才明白过来说他在说旭凤回回被提议废后,回回当耳旁风,坐在后位上纹丝不动,死活不走。
桌子底下鸟嘴一张,鸟嘴一合,狠狠咬在他大腿上咬死不放,贼疼。润玉腿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伸手捏住那两根鸡翅,跟它拉锯战了片刻,才将那尖尖的喙从腿肉上拽下来。
棠樾苦涩道:“母神是众口称道的天之骄子,又有赫赫战功在身,即便多年不曾出手,也无人可撼其战神之名。而我……儿臣出身山野,修为平平,怎能和母神相提并论。”
润玉在下面拎着个鸟,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闻言摇头道:“此言差矣。你既已入紫薇宫,又养在旭凤名下,出身便是天帝嫡子,何况你也不必任何人差,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父帝,”棠樾忽然道,“您总说我不比任何人差,幼时孩儿还能总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聊以自慰,可如今孩儿已近成年,有些事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究竟是时机未到,还是我果真并无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