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得也一直非常朴素简单,为了方便做事,总是扎束着衣服,再加上晒得越来越黑的皮肤,他象一个普通农民,已远远胜过那宽袍束发,广袖系剑的大汉儒将了。也正因如此,人们和他在一起时,很难把他和大汉的官员联系在一起,在心理上,很难对他有防备和远。随着时间流逝,随着他所做的一点一滴,随着几年间,楼兰渐渐重新恢复了富有和繁荣,随着大量的耕地,让楼兰人看到了一个暂新的世界,摩罗尼与他的心结,也在渐渐解开。相会的时候,除了大殿上的公务,私下,他们也会备一桌酒,浅酌几杯,闲闲说一些往事,彼此多有一些感慨。这一次,在得知通渠引水成功,整个楼兰,甚至全西域都将可以大面积耕种土地,从此以后,让所有百姓有安稳的粮食收入后,楼兰君臣上下都十分快活。摩罗尼心境极好,在私宴时,也与陈聿修说了很多话。那晚,他们谈了很久很久,谈他们一起相伴过的无数岁月,谈他们一起走过的万里河山,谈着他们的当年,那时,风轻,日朗,那时,他们的心还年少,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人世间,有这么多困苦悲凉。那晚,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一起醉绝于地。醉倒的他们,倒在一起,你压着我的手,我枕着你的腿,仿佛依然是很久以前,赤诚相待的朋友,仿佛,曾经的血与火,生与死,战争与痛苦,并不曾存在。当摩耶娜走进殿中,看到这一番情形时,忽然怔在了当场,呆呆站立了很久,静静地望着他们,直到眼泪,滑落脸颊。摩耶娜指挥宫人把摩罗尼送回他的殿宇,再派人抬起陈聿修,亲自领着到了为陈聿修准备的房间。小心地把陈聿修放在床上,她转身要走,却未料到陈聿修一张口,就把整张床给吐得一塌糊涂。摩耶娜怔了一下,忙令人清理床铺,她自己亲自绞了手巾,替陈聿修清理脸上唇边的污秽。正忙碌间,竟没有查觉,陈聿修已有些迷糊地睁开眼,声音极轻地喊:“摩耶娜。”摩耶娜怔了怔,放下手,轻轻道:“你醒了,那等会儿让下人服侍你梳洗一下,你好好睡吧。”她几乎有些急促得站起身,转身要走。“摩耶娜,我要回家了。”陈聿修的声音从后传来,摩耶娜一怔止步。“我要回家了。我想家了。”陈聿修轻轻道“在西域,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最在乎的人,在西域,我杀了无数人,在西域,我努力地耕种,想要赎回这些罪。现在,这一切我都做完了,该开垦的田地已开垦,该通的水道已经通了,以后西域人是准备继续漫无目的地游猎,过朝不保夕的生活,还是选择我给他们展示的这个安稳的生活,这是西域各国自己来决定了。能做的一切我已经做了,再留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不想于让朋友面对我时强颜微笑,摩耶娜,我想回家了。”摩耶娜僵硬得站在原地,不抬步,却也不回头,沉默很久,才说:“也许,这样,也好。每个人都最终要回到自己的根那里去。”陈聿修有些摇晃得站起来,一直走到摩耶娜的背后,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张开双臂,极轻极轻地抱了摩耶娜一下:“摩耶娜,我要走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一次相聚,以后,我不能保护你了,请你,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摩耶娜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回头,她无声地任陈聿修的双臂,仅仅在她身上轻轻一抱就放开。她是楼兰的女儿,她热情,活跋,快乐,肆意,她应该转过身,用力抱住她的朋友,大声说着不许走。然而,她最终却只是淡淡说:“谢谢你关心,顺风。”然后她迅快地离去,几乎是奔跑一般没入黑暗的夜色里。她一直跑出很久很久,才终于一头扎进黑暗的角落中,隐忍着低声痛哭。“有什么事值得这样伤心?”一块手帕伴着淡淡的询问传到耳边。摩耶娜倏然醒觉,一把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强笑道:“没事,只是想起一些往事,有些难过。”“有什么往事值得难过。陈聿修来,不是向你们通报喜讯的吗?”摩罗诃漫不经心地问。“是啊,渠终于修成了,水源再也不是问题了,以后整个楼兰都能有无数土地可以耕种,我们百姓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摩耶娜强笑道。“引水成功了,没有什么意外吗?”摩罗诃漫不经心地问。“能有什么意外?”摩耶娜笑道“陈聿修说一切都非常成功,好得很。”摩罗诃点点头,淡淡道:“这样也好,我原本还担心好事多磨呢?你遇上故人,不但不高兴,反而这么伤心,是不是他欺负你了,要不要我去好好问问他?”“你别胡闹了。”摩耶娜忙一把拖住他,又羞又怒地嗔道“我要回去睡了,你也快回去吧,别给我们惹事了。”匆忙交待完一句,她就急急忙忙走了,没有看到月色下摩罗诃长身而立,凝视她背影的目光深得看不见底。这一夜摩耶娜迟迟不睡,睁眼到天明。次日陈聿修告辞回伊循,摩耶娜与摩罗尼送出了很远很远。回来之后,摩耶娜对摩罗尼提起陈聿修有归去之意,彼此都有些怅然神伤。这之后,摩耶娜又有两天不能入眠,直到第三夜,才因为过于疲倦困累而昏昏睡去。所以,她不知道,这几天晚上,总有一个人影悄悄在窗外徘徊,所以,她不知道,隔着窗,那人的眼睛,有多少永远不能在人前显露的悲凉。所以她不知道,当她入梦睡去时,那人不惊点尘地来到她的床边,轻抚她长长的金发,凝视她沉睡的容颜,眼中的悲凉不舍无奈心酸,浓得不可思议。这一夜鹰格尔在摩罗诃的住处等了很久,直到再也撑不住,伏案睡去,摩罗诃才披着一身月色霜华,回到了住地。鹰格尔起身相迎,脸色出奇地沉重。摩罗诃淡淡道:“明天照计划行动。”鹰格尔沉默着,不说话。摩罗诃低头看一眼:“让她记住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但不要告诉他我计划的结局。”鹰格尔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如果她知道殿下的安排带来的是什么结果,一定宁死也不肯做。”摩罗诃微微挑眉,带点轻责看他一眼。鹰格尔又急又快地说:“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们可以……““如果有别的方法,我不会出此下策,即然已经决定,就不要再婆婆妈妈,犹豫不决。”摩罗诃淡淡道“你是匈奴人的勇士,不是软弱的懦夫,不管命运有多么残酷,都该挺起胸来去面对,这个样子,象什么话。”鹰格尔苍白着脸,低下头,良久才道:“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自己的去死。”摩罗诃冷笑:“如果你一死可以解决这一切,你以为我会让你活到现在吗?现在我要睡了,你可以出去了。”鹰格尔全身僵硬地走出去,黑暗中,这高大强悍的匈奴勇士,颤抖得,如一个无助的孩子。这一夜,摩耶娜睡得极不安稳,她做了一夜的梦。梦中有洛阳的蓝天白云,梦中有遥远的欢声笑语,梦里有三个人,漫步在洛阳的长街,梦里有两个男子狼狈得被全洛阳的贵公子追赶,梦里有千万里山河跋涉,三匹马共行共止,梦里有白龙堆九死一生,三个人生死与共。梦醒的时分,天还未明,恍恍然伸手一摸,已是满手泪痕。他要走了,陈聿修要走了,她最好的朋友将会永远地离去,今生今世再不会有相见之日,而她,甚至没有对他说过一声惜别的话。她怔怔躺了一会儿,忽得一跃而起。这天一大早,楼兰前任的女王,现在的公主,骑上快马,在辰光初现的时分,冲出了的王宫,冲出了城门,冲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