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同出入大秦的安息商人详谈过,在西方,那个国家不叫大秦,而叫罗马,那个国家,在西方就象大汉国一样高高在上,无比辉煌,无数的小国向他们称臣,接受它的管制。我仔细问过大秦国的国情,军队,武器,以及控马方式,我可以确信,他们国家的武力,远远不如匈奴或大汉。”冒顿微微震动:“你是说……”年轻的楼兰王子,在星月下凝视他唯一的朋友,声音极低微:“匈奴的左贤王,你有足够的勇气去远方冒险吗?你有足够的勇气去为你的族人开辟一个新天地吗?这一去,如果失败,你们将在漫长的征途中,死伤怠尽,如果成功,你将给匈奴带来震动世界的辉煌,你敢吗?”冒顿定定地凝望摩罗诃良久,才轻轻地问:“为什么?我以为你会建议我继续与汉人做战,至少这样可以减少楼兰的压力,可是你却让我走,你可知道,我走之后,楼兰就再没有任何指望了。”“你是我的朋友。”摩罗诃不知道是悲伤还是讥诮地笑笑“是我唯一的朋友,在大势已去的时候,我总该为你打算一下。更何况,即使站在楼兰的立场,这也是最好的安排。如果匈奴继续在这片草原上与汉人为敌,汉人为了铲除匈奴人的羽翼就会把楼兰连根拔起,可是,如果匈奴离去,小小楼兰不成大患,汉人未必会赶尽杀绝。”冒顿苦笑:“所以你才放心在国家危难时离开楼兰。”“我离开楼兰是为了救楼兰。”摩罗诃淡淡道:“在危难之际,我退到暗处,让摩罗尼建立他的威望和功绩,汉人对摩罗尼有很大的好感,面对主持大局的摩罗尼,汉人会考虑手下留情,只要楼兰肯服输,他们甚至有可能扶摩罗尼登上王位,摩罗尼越是得人心,汉人才会越高兴。当然,投降的条件里少不了我这个主战派的性命,而以摩罗尼的性格,肯定是宁死也要保护我,这个时候,只有我离开,才能使这个死结被打开。”冒顿怔了一会儿,终于长长叹息:“你真是什么都计算好了,就象很多年前,你不虑胜,先虑败,一直找安息商人打听大秦的一切,就是想为匈奴谋算一条退走之路。”“不是为匈奴。”摩罗诃的语气冷淡“我只是为了你,你是我的朋友,但匈奴……”他冷冰冰地说:“我不会忘记匈奴曾经怎样对待过我。”冒顿呆了一下,深深望着摩罗诃,他记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初见摩罗诃。那时他还是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是族中有名的勇士,那次围猎归来,远远听见一阵喧闹。驱马上前观看,却见一群年幼的匈奴贵族子弟,纵马弯弓,相护比箭,他们比试箭法的靶子,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十一二岁,长得如珠如玉的孩子,安静地站在标靶处,头上顶着酒壶,背上靠着巨靶,无数枝箭插在他的头上,身旁,有几枝因为射偏,而把他的衣服钉死,有几枝插着他的血肉钉去,带着他的鲜血,牢牢钉在他身后的木靶上。四周都是调笑声,哄闹声。无数利箭带起劲风射向自己的,可是那个小小的孩子依旧站得笔直,孩子的眼眸,一片幽深,无悲无喜,无怒无怒。“咦,看不出啊,楼兰那个只会读书的笨蛋王子还是有点胆子,现在还没有屁滚尿流。”“啊,不好意思,又射偏了,没射中壶子,伤着你了吧。别担心,我会射中的,你再等一会儿,最多再射偏两三支我就能射中了。”“说起来那张脸真漂亮,要是一不小心射伤了,可怎么办啊。”大家的哄笑声响成一片。冒顿微微皱眉,他知道了,这人就是那个被送来做人质的楼兰王子。匈奴人对于楼兰人献王子给大汉的事十分不满,再加上听说那个王子,有点阴阳怪气,堂堂的草原男儿,居然不喜欢追鹰逐猎,而只爱读书,这就怪不得其他人看他不顺眼,有意整治他了。他大声喝止众人的行为,走上前,一根一根拔出把摩罗诃的衣服钉死在木靶上的箭,看着他身上斑斑的血痕,以及因别人射偏而受的擦伤,并不怜悯,反而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摩罗诃:“虽然你还小,但身为男子汉,受到这样的羞辱,却不敢愤而拼命,你们楼兰人不懂什么叫勇气吗?”摩罗诃冷淡地看着他:“勇气是留有用之身,期待有朝一日,可以为自己的的国家子民做一些事,而不是莽撞把最珍贵的生命轻掷。就象匈奴的强大,应该是是用汉人的鲜血而不是欺凌小孩的壮举来证明。”冒顿一怔,上下打量了一会这个小小的人质王子,然后点点头,很诚心地说:“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向你倒歉。”没想到匈奴人竟也有这么讲理的。摩罗诃也是微微一怔。冒顿向他伸出手,微笑:“我叫冒顿?”摩罗诃又是一怔:“冒顿?”“是啊,我匈奴一族最伟大英雄的名字。”冒顿得意洋洋“我自己为自己的取的。”摩罗诃终于展颜一笑,这一笑如冰散雪融,第一次露出孩子的天真,他伸出自己的小小的手,放在冒顿大大的掌心:“我叫摩罗诃。”那是这一对异族的朋友第一次相见,自那以后,摩罗诃就得到了冒顿的保护,在匈奴人中,不再受欺凌,反而是冒顿因为总是保护一个匈奴勇士所看不起的软弱王子,引来过不少流言。因为冒顿,摩罗诃才开始为匈奴的高层所接触,因为冒顿,摩罗诃才有可能在虎狼之族中生存下来。因为有冒顿,摩罗诃甚至可以参予匈奴一族的决议。他与冒顿一起竟夜交谈,不知时间流逝。冒顿感叹匈奴荣光不再,而他则心忧汉人对各个部族的影响越来越强大。他们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商议着如何打击汉人,如何成就理想。对摩罗诃来说,冒顿的确是他唯一的朋友,纵然即使连冒顿也不曾完全走进他的内心,但至少,他们曾无所隐瞒,无所顾忌地并肩做战。而对冒顿来说,摩罗诃是个永远也看不透的人。他看似柔弱无能,却又比谁都强大,他不能拉强弓,战强敌,却拥有他们这些人,永远不能了解的知识,摩罗诃有着他们这些勇士永远不能相比的冷硬心肠,做任何事,摩罗诃都有着精准的算计,只要能达到目标,摩罗诃不在乎牺牲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而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摩罗诃则会连看一眼的兴趣都不再有。此时此刻,他听到摩罗诃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淡地响在夜风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知为什么,觉得心头酸涩悲凉起来。他转过头,遥望山谷下方,那不见一点灯火的驻扎地,偶尔有几声苍凉的歌随着夜风,传到耳边。“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冒顿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很久,忽得大叫一声:“召集所有人,我有话要说。”夜色中,这一声匈奴英雄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的话,传得很远,很远。轰天的战鼓声无所顾忌的响起,如繁星般灿烂的火把,刹时间四处点燃,照亮了整座山谷。冒顿策马徐徐在所有整装肃立的匈奴人面前行过。匈奴最精锐的勇士尽在他眼前。尽管许多人身受重伤,尽管心神异常疲惫,但每个人都尽力站得笔直,队伍一线不乱。“匈奴的勇士们,我不想欺骗你们,这一场战争,我们已经输了。”他环顾那些黯然失色的战士,声音却出奇得镇静“我们的军队在战场上损失惨重,我们的单于被汉军杀死,我们的许多同族已经率部投降了汉人。现在,留给我们的选择很少。可以象那些怕死的同族一样,向汉人低下我们骄傲的同族,也可以用我们的性命,继续和汉人战斗,然后在长达几十年的征战中,耗尽我们部族最后的的战力,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保存我们的实力,我要再造匈奴的辉煌,我要让我们的图腾战旗,再次飘扬于长空,所以……”他伸手遥指远方“我要到那里去,离开我的家园,离开我的故国,放弃我们所有的土地和财富,到远方去,征服更多的土地,铸下不朽的战功。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世功,我不知道,我们流浪的脚步要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我不知道前面等待我们的到底是怎样的艰险和苦难。我只知道,我们匈奴是昆仑神的子孙,匈奴的男人,应该有着狼的强悍,鹰的高骄,我们的祖先在一无所有中,用战刀和鲜血铸就不世功业,而做为后人,如果我们无法守护这样的功业,那就重造另一个更加辉煌的世界。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