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飞来的箭雨立刻变得稀了。所有的箭都只射马,不射人。摩耶娜在风雨中落泪,到了现在,楼兰人依然不愿意伤害他。罗逸多皱紧眉头,看着远处奔驰的一马双骑,手伸向驾在马上的弓,却又顿在半空,那是他们的小公主,那明月般美丽无双,笑起来让百花失色的小公主,那是每一个楼兰人最心爱的珍宝啊。一只手从旁伸来,直接拿过他的弓,罗逸多一怔转眸,不知何时,摩罗诃已经披着风雨,快马来到他的身旁。罗逸多惊道:“殿下,那是公主……”话音未落,弓已张开,箭影无情地向那天地间最美好的身影袭去。从头到尾,摩罗诃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摩耶娜听得劲风破空之声,知是有箭袭向自己,愕然抬眸,却见无限风雨中,遥遥望来的一双眸子,清冷冰凉,不带一丝人类应有的感情。风中雨中天地之间,那人遥遥张弓,神色漠然无波,第二箭转眼将至。她一咬牙,猛然抬手,竟生生接住了袭来的一箭,转手取弓,把接到的箭架在弓上,迅疾射出,迎往摩罗诃射来的第二箭。两支箭在空中堪堪撞个正着,一起落地。摩罗诃在风雨中厉声喝斥:“事关楼兰生死,任何通敌者皆罪无可赦,人马皆射,百无禁忌……”风雨中摩耶娜听不到摩罗诃的声音,但看得到他的眼神,猜得出他想要说什么。心应当会痛的吧?可为什么竟然麻木一片。风雨之中,她忽然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滑落,犹不自知。一边笑,一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从箭囊中抽箭。一路上,不管被怎么逼迫,怎么箭射,她都不曾对自己的同胞还击。然而这一刻,惊雷起,闪电现。劈裂天地的闪电里,映亮她无限美丽的容颜,惊世的风雨中,留下她一弓驾四箭的绝世身姿。闪电的光影间,这一对男女,在无限风雨中遥视着彼此。短得只有弹指的时光,他知道这一生忘不了她马上张弓的身影,她知道这一世,抹不去他箭光里平静的神容。“罗叔叔,你还记得吗,我是你最得意的弟子。”松手处,弓弦声里,四箭齐出,箭箭都射摩罗诃。摩罗诃的命令还没有下完,劲风已至眉睫。他手中的弓弦发出一声闷响,已被射断。他右手猛扬,用弓身挡住一箭,人往左侧闪去,整个人几乎是斜挂在马上,堪堪躲过一箭。身旁罗逸多疾忙出手,一刀劈落第四箭,刚松了一口气,风声劲疾,又是四箭,飞袭而至,依然只射摩罗诃。摩罗诃挂在马背上,还没来得及坐回去,架开一箭的弓也未来得及收回,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勉力仅靠脚力让自己斜挂马身,左手抽出明月弯刀,挡开一箭,罗逸多大喝一声,刀势展开,如惊涛一般,再劈两箭,第四箭再也挡不住。摩罗诃座下的马一声惨嘶,栽倒于地。摩罗诃被硬拖到雨地上,伸手在地上一撑,还不及站起,四道箭光再至。他从马上跌到地上,一众骑在马上的人,都来不及对他施以援手,他只得狼狈地在雨水中一滚,让开一箭,身向后仰躲开一箭,刀光扬处,挡开一箭,第四箭再也躲闪挡格不及,已是狠狠穿过肩头,他微微闷哼一声,被那穿肩射过的箭,生生带得往后跌去,鲜血迸溅,却又转眼间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惨笑出声,好狠的箭,好大的力量。摩耶娜,你即心狠至此,为什么,这一箭射的不是心口。电光火石之间,摩耶娜已是连发十二箭,摩罗诃马死人伤,四周骑士纷纷勒马,唯恐不小心踩伤了他们的殿下。罗逸多惊极远眺,远处摩耶娜弓上又已再架四箭。这位百战将军也觉手足冰凉,想不到,十年不见,他最得意的弟子箭法早已青出于蓝,竟有此神鬼莫测之机,他大喝一声:“保护殿下。”骑士们纷纷下马,弃弓持盾,护在摩罗诃身旁。摩罗诃就算受伤也可以面不改色,此时却勃然大怒:“管我做什么,快去追他们。”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万分小心地用盾牌把他护得密不透风。罗逸多在风雨中抬头,看着摩耶娜依旧保持着张弓射箭的姿式,一动不动,直到再无踪影。他这才微微叹息一声。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同时保全这两位殿下的方法吧。摩罗诃在几十人的围护下,奋力挣扎,他本来就不长于武功,体质偏弱,又受了重伤,费了偌大力量,才勉力推开盾牌,探出身来,却见天地间,再也没有那一骑两人的影子,他愤然怒视罗逸多,眼中全是灼人的烈焰:“你也是楼兰名将,就这么分不清轻重吗?我的生死算得了什么,让他们逃了,我们就再也杀不了班超了。”罗逸多镇定地下马过来,平静地看着他:“殿下,我是武士,是将军,是楼兰的子民,我不惧怕在战场上和最伟大的英雄作战,但我不能眼看着楼兰的王子在我面前被杀。”摩罗诃素来冷静,难得失态,刚才怒极而斥,此时也知道再发怒亦是枉然,只得暗叹一声,垂下了头。人力真的有穷尽之时吗?世上真有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事。命运真的不可逆转吗?他看看自己那已被雨水泥泞脏污了的身体。纵然把手弄得这么脏,纵然把心练得这么冷,原来,还是枉然。他再抬头,望向远方,摩耶娜,你终于走了,这一走,是离开了龟兹,离开了楼兰,也离开了……我。身边都是楼兰的士兵,每一个人都愿舍命保护他,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冷,这么孤单。微微回首,多年来,永远追随在他身边的鹰格尔也不在了。对了,他派他去东城门救摩罗尼去了。来得及吗?东城钟声一起,满城的军队,全城的将军一起赶去,摩罗尼纵然神勇,他坚持得到鹰格尔赶到吗?他还活着吗?纵然活着,必也满身伤痛,犹若半死吧。他轻轻地在风雨中微笑。很久很久以前,有三个孩子,在胡杨树下,刻下永不分离的誓言。而今,也许有一个已然死去,而另一个,也已远离。这誓言,原来真的不可信,原来真的守不住。他伸手按在心口处,明明受伤的不是这里,为什么,就是痛不可当。探入衣内抚摸自己的心口。啊,这里明明有至大的伤口,这里明明被铁锤一次次重击,原来,竟仍然肌肤光滑,全无伤痕。暗伤,之所以为暗伤,只因不见天日,不为人知,伤口看不到,所以,也仍可以带着笑,继续过以前的生活,当做所有的痛与伤,都不存在。他仍是楼兰高贵而冷漠的二王子,冷静地把所有的丑恶污秽都隐藏到万丈光芒中。只在无人的地方,冷眼看着不见天日,却永不得复原的暗伤日日溃烂,忍受着在呼吸停止之前,绝不会散去的伤痛,直到伤痕裂开,任淤血和毒脓涌出,将他彻底掩埋。风狂,雨暴,人冷,心寒。他在风雨中远眺。但他知道,不管多么努力,也不会再看到摩耶娜和陈聿修的身影了。他们已经走了,楼兰的灾难将要降临了。整个西域都会被战火席卷,无数的生命将会在锋烟中化为轻尘。“班都护,班都护……”顺着塞外长风传来的遥遥呼唤,令得班超驻马凝眸,遥望那自远处一马双骑如风驰电掣而来的故人。转眼间陈聿修和摩耶娜的马已经驰到近前,人未到,陈聿修的大叫声已然传到:“班都护,龟兹去不得。龟兹与楼兰合议,要诱杀班都护。”三十六骑俱皆哗然,甘英扬眉怒喝;“楼兰竟如此卑劣。”只有班超安然不动,倒似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他只静静地打量在狂风暴雨中疾驰了一夜的陈聿修和摩耶娜,此刻衣发皆乱,苍白憔悴的狼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