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尼沉默着,他知道,他是楼兰国的王储,他是未来的楼兰王,即然他人在这里,就绝不可以在这场盛会中缺席,但是,还有一个比他更重要的人,不能不去。房中陈聿修依然守在摩耶娜身边,整整一夜,他连姿式也没有更改一下。房外,传来脚步来回走动的声音,隐约有人轻轻说话,他知道,相比其他君主,他们已经很晚都没动静了。他知道,门外楼兰王必然无比焦急,他知道,做为大汉使臣,如果不出席这次盛会,诸王会感觉他和以前的长史并无不同,依然骄横自大,依然傲慢无礼,依然不把各国君王放在眼中。这对于融合大汉和西域各国的关系,绝对没有好处。但是……他怎能在摩耶娜如此伤心的时候离开她,他怎能在无数次许诺永不舍弃她之后离开她。“你去吧!”陈聿修一怔。摩耶娜睁开眼,美丽的眸子望着他:“你去吧,我知道做为大汉国的使臣,你不能不出席法会。”陈聿修轻轻皱眉:“摩耶娜……”摩耶娜勉强一笑:“我昨天太激动了,现在已经好多了,你不要为我误了正事,你让我安安静静呆一会儿,也许等法会结束了,我就好了。”陈聿修迟疑了一下,终于站了起来。或许她说的对,给她一个独立的空间,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会,理清思绪,或者更有好处。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说:“法会一结束,我们就回来看你。”摩耶娜点头,努力让自己不露出悲伤的表情。眼看着陈聿修一步三回首地出去了,眼看着房门再次合上,在那一开一合间,她已清晰得看到摩罗尼苍白的容颜,和那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清楚地知道,他必是在外面守候了一夜,她却立刻扭转脸,不肯再多看一眼。门彻底合上,外面似有几句很轻微的对话声,然后是纷纷乱乱乱去的脚步声,再然后,天地间一片寂静。她不自觉得悄悄在床上蜷起身,一直萦绕在床前的温暖忽然离去,让她再次感觉到寒冷。为什么会这么静,静得这世间,仿佛只剩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昨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敢回忆,不敢思考,不敢去想。门再被推开以及合上的吱哑声传来,脚步渐渐接近床头的声音清晰入耳。这孤寂的世界再次被打破,天地原来不止她一个。摩耶娜依然闭着眼,却凄凉地笑一笑,耳朵捕捉到那人已至床前,不需回头,不必辩认,她知道,他是谁?整张被子被忽然掀起,闪烁的寒芒被那飞扬的被子遮掩住了。再灵敏的人也无法捕捉到那寒光的动向。下一刻,那森冷的匕首就已抵在了摩罗诃的胸口。摩罗诃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冷冷看着俏脸煞白,却不带半点表情的摩耶娜。就在昨天,他们还是相依而坐,携手而行的手足至亲,现在却已是寒刃相向,绝无迟疑了。一片死寂中摩罗诃的手搭在了摩耶娜握匕首的手腕上。他是这样大大方方自自然然,毫无顾忌地握住了摩耶娜的手腕,仿佛毫不在乎这把随时会扎进胸膛的匕首。然后,他开始用力。他用力把匕首往自己胸膛深深扎去。摩耶娜眼中露出惊恐之色,但却一语不发,全力与他对抗。一时间,房中的局面极之诡异,摩耶娜用匕首指住摩罗诃。可是摩罗诃竟硬拉着她的匕首向自己刺,而摩耶娜却在拼尽全力不刺向他。虽然摩罗诃并不擅长武力,但男人的力气天生就比女人大,这场沉默的较量渐渐由他占上风。匕首一寸一寸划破他的衣衫,刺进他的胸膛。直到血色渗出衣襟,直到手中的触感告诉摩耶娜,那匕首已划破血肉,正在往里深入。摩耶娜终于尖叫出声,疯了一般拼命挣扎起来。摩罗诃这才面无表情的松开手,看着下一刻的摩耶娜无力得跌下床。他的脸上全无痛楚之色,声音冷若万年寒冰:“有胆子拿匕首对着我,却没有胆子杀我。心中明明已当我是仇人,却连报仇的勇气也没有。真是没用的废物。”摩耶娜瑟缩着在床上,努力支持自己的坐起来,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的身体。“就凭你这软弱的样子,还配做楼兰的女儿?就算是死,你也没有脸去见你死去的父王。”摩罗诃讥诮地道“那个女人说的话如果你相信,现在就应该杀了我,如果你不相信,就没必要怕成这个样子。如果你存疑,就该去弄清楚真相,无论结果是什么,你连去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吗?不敢追究父母死亡的真相,不敢去为生身的父母报仇,遇事就只会躲在这里,缩成一团,嚎啕大哭。摩耶娜,我看不起你。”他再也不多说,转身砰然打开门,大步而去。摩耶娜静静伏在床上,耳边却还响着他冰冷的话旖 。“摩耶娜,我看不起你。”八个字,简直如八记鞭子狠狠抽在心口,她慢慢坐起来,慢慢伸手,去整理自己散乱的头发,是啊,这样软弱的自己,连她都看不起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会在这里痛哭,又有什么用。摩罗诃站在外间园子处,静静地等待,很快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我们走吧。”他淡淡回眸,摩耶娜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她的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衣服已经穿得庄重而美丽,背依然挺得笔直,眼眸纵然黯淡,但至少有了坚毅之色。他静静点了点头,再不多看一眼,当先举步。摩耶娜一语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曾经执手相伴,曾经相依相偎,曾经笑语轻柔,而此刻,也不过是一前一后,仿佛陌生人一般,同走在一条道路上。讲经法台立于佛光寺外,宏大的法台下,无数锦案华盖都是为各国君主贵人所置。四周布满卫士以做护卫。而在为君主贵人们所划出的安全地之外,则是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龟兹百姓。龟兹向来崇敬佛法,神僧迦叶摩腾大开法会,不但各国君主前来亲聆妙谛,便是这满城的百姓,只要有时间,也要来领会佛诣。坐在高台的莲坐上,展眼望去,台下密密麻麻都是人,无数崇敬狂热的目光,投射过来。迦叶摩腾温润从容带着无限感染力的声音,就这样自自然然传扬开来。他的声音明明不大,却让从远到近,每一个人,都可以清晰入耳。“……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世尊至多子塔前,命摩诃迦叶分座令坐,以僧伽梨围之……”讲经之时,他的眼睛浑不着意地扫视楼兰君臣和大汉使节的座位,把几个人忧心仲仲的面容尽收眼底,然后垂下眸,神色不动地继续讲述。“……世尊临入涅槃,文殊大士请佛再转法轮。世尊咄曰……”依照连日来讲经的常规,到了正午,迦叶摩腾会退回佛光寺休息一个时辰,而听法众人也有了休息进食的时间。只是大多听众都沉浸在佛陀的神圣世界中,就连饭都是请家人送来,急急吃完,就安静地等神僧出来,继续讲法。而诸王的午饭当然不会这么草草了事,他们仪式庄重,排场又大,来来去去不方便,索性也就直接在法台下如开宴会一般,送上无数的好菜,美酒和水果,大家说笑进食。陈聿修和摩罗尼根本就心不在焉,佛家真谛,再怎么神圣微妙,他们也听不入耳。刚才陈聿修曾用询问的眼神看过摩罗尼。摩罗尼却只摇摇头,不加回应。陈聿修心中惊异,想不到他们之间,竟也有不能说之事,他素来是君子,从不强人所难,只是想到摩耶娜的状况,不免心中焦虑,暗想,若能有时间,还是要想法子问问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