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地她站在那里,看着那小抽屉子里面的一个水钻胸针,这东西是小时候她母亲买给她的,红的、白的、橙橘色的水钻,围成了一个水钻的蝴蝶,童话里的蝴蝶。
如果这蝴蝶会飞,它想飞到哪里去?该是飞到一座宫殿,冰棍造就的四周的墙壁、巧克力作成的椅子和床枕、被子是大片大片的绵软棉花糖,格林童话里的那样一座孩子们心目中的宫殿,宫殿里住着的是一群快乐的小孩子,还有一群非常可爱的小花猫。
苏云仪把这胸针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眼睛里渐渐地蠢动起一点闪闪的光,那可爱的、金色的童年回忆,她曾有过的童话,可爱的童话,那故事多圆满。
她把这蝴蝶轻轻放下,轻轻放在抽屉里面,到底是舍不得扔。
到了她二八年纪,媒人经常地上门来,要替她说亲,她母亲坐在褪尽了红色的灰白色门前,一只腿跨出去,另一只腿搭在跨出去的那条腿上,撇着嘴对媒人不遗余力道:
&ldo;我这孩子,真的,谁看得上她!又懒、又笨,也不听话,我为她从小到大操了多少心!嫁到婆家去,叫人笑话!&rdo;
那媒人含笑道:&ldo;啊呀,巧嫂子!你家那云丫头,我看就不错了,我看你也该知足!&rdo;
苏巧艳更深地撇了一撇嘴,&ldo;真的!谁看得上她!也不是多好看!还笨、又不听话,嫁到婆家去,不是叫人笑话么!谁看得上她!&rdo;
苏云仪在里屋站着,背抵在灰白色的粉墙上,渐渐地她眼前的景象迷糊了,水雾的,氤氲一片。
可她母亲说归这样说,到底是阻止不了那媒人一片热心,不久后,苏云仪认识了一个二十多来岁的青年,姓沈,他不是那有着一双亮眼睛的漂亮的男孩子,可是也就很不错了。
戴一副黑框的西洋眼镜,很有学识,文人气很浓,常常地微笑着,儒雅的、包容的微笑。
他讲起话来也蛮有意思,他当得起谈笑风生这个词,苏云仪愿意听他说话,每次听着,就忍不住微微地笑着,他是真的好。
他说她的眉毛是顶俏的,直俏到人的心里去,叫人想起童话、流星、萤火这样诸如此类的、永生永世的可爱的字眼。
夕阳里的两个人,金色的轮廓和碎发,他看着她,微笑着:&ldo;这样的眉,叫我想天天为你描。&rdo;
苏云仪低下头去,微微笑着。
晚饭时候她回家来,饭桌上她母亲苦口婆心地劝:&ldo;我看你那个沈先生,真的!不是个好人!你娘我是过来人的了,我看男人的眼,不比你多么!真的,当初我就是因为没听你外婆的话,才落到这地步!&ot;
&ot;当年我要嫁你爹的时候,你娘就告诉我哇,你爹不是什么好人,我没听!后来这你也知道了,你爹是什么样人?我跟着他挨了多少打?真的!我不会害你,你要不听我的话,将来后悔也晚了!&rdo;
苏云仪沉默着,可是脸上的那一种态度却很分明了,她母亲看她这样子,料想劝不动,便叹息着,&ldo;唉,你是也大了,我管不动你了,以后我也不管了,随你去吧。&rdo;
吃过晚饭,苏巧艳躺在床上,望着白色的床帐子,苏云仪坐在床边一个板凳上,借着煤油灯,细细地绣着高底青色绣花鞋上的鞋头花,苏巧艳仰面躺在那里,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半明半昧,她望着床帐子,忽然唤着女儿,&ldo;云丫头。&rdo;
苏云仪答应了一声,苏巧艳坐起了身子,朝苏云仪伸出手,&ldo;你来,到妈身边坐着。&rdo;
苏云仪放下绣花鞋,坐到母亲身边。
苏巧艳轻轻地拍着她的手,感叹着:&ldo;真是长大了,一转眼就这么大了&rdo;
又看着她,很温柔地笑,柔声道:&ldo;我们云丫头的眉毛真是好看,俏灵灵的。&rdo;
苏云仪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微微低下头去,很不好意思地笑着。
她母亲忽然又说,&ldo;呀,这眉毛有几根长得不好,我知道一个土方法,用铁钳子烧红了,烫掉那几根,眉毛就更好看了。&rdo;
苏云仪乍然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脸上受惊吓的表情,惶急地摇头,她母亲笑,&ldo;不用怕,真的,烫掉了几根,眉毛就更好看了。&rdo;
苏云仪站起来,努力地定了一定神,胡乱说着:&ldo;我去外面看看天,我去外面看看天&rdo;
逃也似的走出去了,到了门口,忽然她看见那门后面放着一盆水,新打上来的冰的凉的水,她心里直直地有一种悚然感,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母亲。
她母亲一个人仰面躺在床上,白色的软纱床帐子上有着一溜的水红堆花,白的,红的,红的是一只只诡艳的蜘蛛,暗哑的红颜色,趴在那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结了一张白色的四面的网。
苏云仪的心里哭着喊着,脸上可是不动声色,默默地走了出去。
一个月后她拒绝了那位沈先生的求婚,她还记得他问她,用一种很难以置信的口吻诘问道:&ldo;你不愿意和我结婚?那么,从前的那些,你是在跟我闹着玩么?&rdo;说到这里他看定了她,然而她在他的目光中低下头,沉默着。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在他以为,她这是冷漠的了,而在她,她知道自己这是冷漠的了,可是没有办法,她不能去说服他不要小孩子,啊小孩子,实在是很可怕的一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