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烁被送回来时恍如隔世,但很快清醒过来,呼吸也好多了。他躺在黑暗中,身体很累,伤口也胀痛。他一向以自己的身体为傲,这次却被两根胸管绊住了。
还有输液的管子和氧气管子。
怎么还有尿管,他讨厌这个。
这里是常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急诊外科监护病房,气氛压抑。每个床周围都摆满了杨烁不认识的复杂机器,接着一根或几根有粗有细的管子和电线,再接到人身上。这样一比,杨烁身上管子是最少的。杨烁一惊,那些浑身插满管子但没有意识的人都不像人,像个呼吸尚存的怪物。
床帘拉着,杨烁看不见外面,但能听见隔壁的老头每喘一次气就因痛苦发出一声细弱的哀呼。类似的声音还散落在监护病房各个角落,好像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在召唤死神。
他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心思也粗,很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这会儿却被难以名状的空虚感淹没,掉进虚无的深渊。
这种平静的虚无状态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打破了。不知道哪个床监护仪报了警,拉去抢救了。
杨烁发誓,外监病房那几个小时是他待过最难受的地方。好在他没在那里待太久,第二天不到中午就被送进了胸外科。杨烁也能隐约感觉到,像他这样最后平平安安出了急诊外科监护室的,只是少数。
一出监护病房的大门,杨烁猛吸一口气,立马感觉自己好了。胸外科病房气氛好得多,他如获新生,浑身上下的血液迅速在流淌,燥得躺不住。
倒是负责管他的医生来看他时精神状态很差,挂着两个黑眼圈:“我姓归,归来的归,是你的管床医生,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杨烁拖着一堆管子坐起来:“归医生好,谢谢你们医生。医生,能不能帮我把这个管子拔了。”
归燕摇头:“这个我没有权力拔,要等何医生点头。”
“哦。”杨烁有点失望。
“你今天尽量多咳嗽,气体排出来快一点。待会儿水挂完了,让护工阿姨帮你提着这些,下床活动一下,利于恢复。”
杨烁乖乖点头:“真的谢谢你们医生啊,辛苦了。我这会儿都感觉好了。”
归燕说:“应该的应该的,这是我们工作。”
何峻凌上午门诊,下午来的时候,碰巧听见护士姐姐在问:“归燕,十七床那个是你床位上的?长得好帅啊,小男神啊!”
归燕在写病历,头也不抬:“帅吧,帅不过我们何老师。”
“那可不一样,人家青春洋溢,何峻凌是成熟男人的魅力。”
何峻凌哭笑不得,再多说两句他怕是老进棺材了。他忍不住打断:“燕子,杨烁来了吗?”
“哎何老师,来了,我正写他病历呢,带您去看一眼吧。”归燕吓了一跳,护士姐姐吐吐舌头回去干活了。
第4章
何峻凌跟着主任查完房又走了。接下来的半个下午,归燕都想杀死护士姐姐口中那个十七床的小男神。
平均每半小时,杨烁就要来问一遍:“归医生,把尿管拔了行不行?”
归燕昨天值班没睡醒,今天还要处理一堆工作,架不住杨烁老是来烦,有点压不住脾气了:“告诉过你了,何医生说拔才能拔,我没有这个权力。下午查房的时候没说拔,就再放一天。”
归燕也能理解病人的痛苦,看杨烁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她又不忍心:“晚上何医生在,你问他吧。”
其实何峻凌就在宿舍里睡觉,专门趁着宿舍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回来。他的室友也是外科医生,时间不固定是正常的,谁也不会在意谁几点回来睡。这么长时间,他终于把自己透支了,连着上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又半个白天的班,说不累那是骗人的。身体的疲倦啃咬他每一个细胞,好像所有肌肉都被榨干了最后一丝力量。可是回想这段时间,心理上反而轻松,睡眠安稳,躺床上倒头就睡,比离婚之前安稳多了,让他自己都没想到。大概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对父母摆出了一副坚决不理睬的架势,心里没了那么多顾忌。何峻凌真心觉得撒谎才是最累的,比什么病人、科研、行政工作加起来还累。
何峻凌这个年纪正好是医生最累最尴尬的年纪。32岁,主治医师,体力开始下降,工作强度有增无减。上有主任副主任压着,不够自由,下要替住院医师和实习生负责,谁犯了错都是他挨骂。参加工作年数也不算少了,积攒了经验和技术却不能施展;科研成果和年资离升副主任还有好一段距离,一眼看不见头。
当医生当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脾气会变好,也就不那么难熬。当然何峻凌本来性格也是很好的,经常护着下级,下级医生和学生都喜欢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