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翻开先前那份文书,道:“这上边的谢辞,也是你写的?”罗江有些赧然:“是,献丑了。”钟意思及他此前所说,又问道:“三老既然叫你来为我画像,想来画技同样出众了?”罗江道:“尚可,但求能绘居士风仪之万一。”钟意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她问:“你姓罗名江,可有字吗?”“学生还差两月及冠,”罗江道:“无字。”男子的字往往都是成年及冠时由师长赐予,沈复那样少有才名,被皇帝亲自赐字的,当然是凤毛麟角。钟意看着从头到脚都写满拘谨的年轻人,心里想的却是前世。那时薛延陀犯边,边境城池无以为抗,有位年轻官员挺身而出,假意投诚,他为城中黎庶的逃离争取了时间,自己却被恼羞成怒的敌方将领处以极刑,剥皮示众,死的那年才二十七岁。死讯传来,边关万民恸哭,为他铸庙立碑,边将也上书天子,请求追谥。那时她已经在李政身边,听他说那人文华斐然,书画两通,才干不输沈复,原是想外放积攒声望,再调回中枢,加以重用的,不想竟英年早逝,为国捐躯。那人也是青阳人氏,姓罗名锐,字元崇,不知是不是面前这个人。她走神的时间有些久,罗江便有些踌躇,轻轻叫了声:“居士。”“画像的事,还是免了吧,”钟意回过神来,道:“些微小事,不值得立什么生祠,劳你白走一趟,实在是对不住。”“人之有德与我,不可忘也;吾之有德于人,不可不忘也,”罗江慌忙下拜,道:“居士是高士,便当我辈是小人吗?”钟意早先受礼,还不觉有什么,现下不知他是否便是那位义士,却受之有愧,避开之后,道:“同辈相交即可,再多礼数,我便不许你画像了。”“居士应了?”罗江听得又惊又喜,下意识要作揖,随即反应过来,连声称谢。他行囊中自无笔墨,钟意吩咐人取了来,便立在庭中,等他落笔。罗江与人说话时,尚且有些拘谨稚气,执笔时却似换了个人,笔法潇洒,恣意淋漓,落笔之快,如有神助。钟意原以为要在原地站很久,哪知不过一刻钟,便听罗江道:“居士暂且歇息,马上便好。”玉秋听得皱眉:“这样迅速,你莫不是在敷衍?”“人在心中,记得熟了,便不需再看,”罗江道:“姑娘不要急,若我画的差了,再责备也不迟。”玉秋还要说话,却被钟意斜了一眼,勉强忍下,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便见罗江停笔,将画卷提起,向钟意道:“幸不辱命。”钟意侧目去看,便见画中人身着道袍,面似美玉,眉宇间自有一般风流,衣带临风飘曳,竟有飞仙之态。“好画技,”她由衷赞道:“不知是师从哪位大家?”“我自己琢磨的,”罗江道:“但愿没有失了居士神采。”“果真天生英才,”画卷墨迹未干,钟意叫人先去晾着,却又问他:“我为你寻个师傅,你愿意吗?”罗江微怔:“居士……”“你该知道,我出自越国公府,”钟意道:“我祖母乃是周武帝的外甥女,而武帝之女清都公主,嫁石保县公阎毗,生立德、立本二公,这二位皆是画坛大家,我也叫一声舅父。二舅父现下便在长安,你若有意,我便写封信作保,请他收你为徒。”钟意所说的二舅父,便是刑部侍郎阎立本。说起来,此公也是皇帝的表弟,更是昔年秦王党中的一员,只是比起政绩来,他的画技要耀眼的多。昭陵六骏、步辇图,乃至于凌烟阁内的二十四幅画像,皆是出自他手,笔法精妙,时人以丹青神化称之。罗江自然知道她是好意,然而终究有些迟疑:“我此来是为道谢,若再受居士恩德,未免……”“你若没这份本事,舅父如何也不会收的,说到底,我也不过襄助一二罢了,”钟意道:“你再推辞,却是看不起我。”罗江喏喏,面色涨红,向她一拜:“居士大恩,学生没齿难忘。”……“我见他穿的素朴,想来家中清寒,”罗江带着书信,拜访阎立本去了,钟意则吩咐玉秋:“去备些纸笔,再将我收着的那方砚取来,叫他带走吧。”玉秋迟疑道:“倒不如送他些钱财……”“那不一样,”钟意摇头道:“他不会要的。”“你倒仔细,万事想的妥帖。”垂帘被掀开,益阳长公主入内道:“那副画我看了,果真好本事,假以时日,未必输给立本。”“他有才气,也有仁心,”钟意道:“若不是出身低了,成就必然不会小。”“别的倒是还好,只是太过拘谨,近乎怯懦了,”益阳长公主颇有观人之道,摇头道:“反倒难以成事。”“英雄所见略同,”外间有男子笑声传来,又听玉秋玉夏叫了声二公子,钟元嘉大步入内,向益阳长公主一礼:“舅父也是这样说的。”“舅父不肯收他吗?”钟意心头一突,觉得有些对不住罗江。“收了收了,”钟元嘉笑道:“他画技委实高超,舅父见猎心喜,忙不迭收入门下,只是见他太过温吞,缺了些男子气度,便为他改名,又赐了字。”钟意一颗心还未落下,此刻却重又提了起来,然而还不等她问,益阳长公主便先一步开口了:“改了什么?”“改赠一个锐字,”钟元嘉笑道:“姓罗名锐,字元崇。”秦王罗锐只在长安停留了两日,便来青檀观向钟意辞别。他还要返回青阳,将画卷交与三老乡亲,再安顿好家中之事,才能动身前往长安,留在阎立本身边求学。钟意对此心知肚明,倒不挽留,道:“一路顺风。”罗锐作揖道:“居士大德,没齿难忘。”他出自寒门,比任何人都清楚士庶之间的隔阂,倘若没有钟意的那封引荐信,他怕是连阎家的门槛都摸不到:“言辞无用,便不赘言,居士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举手之劳罢了,何必如此。”钟意摇头,向他一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元崇慢走。”罗锐最后一礼:“居士,就此别过。”……“居士,”回去的时候,玉秋问:“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呆?”“他是璞玉,缺的只是雕琢,”钟意道:“将来必非池中物。”这一回,连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就他。”钟意前世没见过他,但这并不能妨碍到她对他的敬慕。正是这个看似怯弱的人,面对数万敌军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临死前叱骂不止,未露惧色,这样的胆识气魄,世间又有几个?倘若没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干,成长起来,决计不可限量。钟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远,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过头来,含笑道:“假以时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玉秋玉夏听得齐齐惊呼,钟意却笑起来,不再言语,径直回青檀观去。……益阳长公主是爱花之人,春日养兰,夏日观荷,到了秋日,自然只能操持院中那簇瑶台玉凤了。这从菊花娇贵,专有几个侍婢看护,花朵雪白,花心微黄,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倒有些肖似牡丹。钟意见它漂亮,倒有些眼馋,益阳长公主也不吝啬:“你若喜欢,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里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时候过了,现在移过去,也活不成。”“那感情好,”钟意也不客气,笑道:“我之前不曾见过这种,委实稀奇。”“偏你眼尖,”益阳长公主语气自得:“这是自皇后宫里移植的,几年下来,就活了这么几棵,我全挪出来了,不知她是否气的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