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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兽医(第1页)

徐州还是老样子,除却城中更加萧瑟、气温比南京更低以外,指挥部内外并没有多大分别。阮静秋去司令部报到时,恰巧在门口遇上了一个熟面孔,即是在东北时和她无端闹出了那一场大乌龙的陈副官。他从司令部作战室里出来,正巧也看见了她,于是再假装不认识就不合情理了,她虽然尴尬,但还是主动上前去,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也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摸着后脑勺道:“哎呀,是你。”

阮静秋先表一个积极的态度,说道:“对不住,我后来遇上一连串麻烦,既害怕波及旁人,也确实没顾得上和东北的同仁们好好地解释清楚。”

陈副官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应当是我来说这句抱歉。我后来才知道,当时是我闹了笑话,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这样两句一来一往,两人就都不那么尴尬了,阮静秋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仍在杜长官的副官处里。”

陈副官答道:“蒙长官赏识,推举我来徐州司令部任作战参谋,已有几个月了。”

阮静秋说:“那可是高升,恭喜你了。”

他挠挠头:“多谢,多谢,我也应当恭喜你升职才是。”

两人客套半晌,他提出要请她吃顿饭,理由一来是受了她的恭喜,须得有所回报;二来是先前在东北的误会确实混乱又尴尬,难得有机会把话说开,地点还是不要在司令部的大院里头比较好。阮静秋对他的第二个理由表示赞同,于是依照他的推荐去了一家西餐厅,有意选在靠窗的位子,光明正大地坐下。

原来,陈参谋去年就已经到徐州任职,年初顾祝同的生日晚宴上,他还曾远远瞧见过她,但碍于周围有长官们在,没有抽出空当来和她说话。阮静秋听了不免有些懊恼,觉得自己那天胡乱的表演恐怕让比自己预想中要多了许多的人看了笑话,眼下回来徐州任职,指不定这些人中又有多少要在背后把这件事当作谈资,便很郁闷地拿叉子猛戳盘中的通心粉。

陈参谋很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大概以为他安排得哪里不周全,使得她想要发怒。阮静秋注意到了这样的目光,连忙收敛了神态,询问他:“说起来,我也没再见过张主任了。是他对你说明了原委吗?”

他摇头道:“我也没有见到张主任。事情的原委是副官处另一位同仁闲暇时偶然说起的,他说杜长官专门为这事叫了一些人过去谈话,要大伙对女兵们有礼尊重一些,不要总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猜测这事和我有关,但长官没有和我说什么,我也不好主动再问。你放心,副官们都懂在长官身边做事的规矩,绝不会乱传闲话。”

他所说的“同仁”,大概就是后来曾经打过照面的尹副官或郑副官。他们俩跟随杜聿明的年头已经很久,做事也有轻重,大概确如他所说,不至于把几句闲话大肆宣扬。阮静秋又想,杜聿明没有对陈参谋挑明此事,而是用了更加迂回的做法,显然也是为她的颜面考虑。陈参谋看她沉思,不知又想到了哪一层含义,忽然又说道:“其实,我当时也觉得有些古怪,但既然是张主任代为传话,就没有多想。”

她问:“什么古怪?”

大概当着一位女性评论她的感情状态实在显得太过失礼,他支吾了片刻,努力搜寻组织了一番措辞后,才谨慎地说道:“张主任说你已有了意中人,我确实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在此之前,我并没有以为那个‘意中人’就是我。后来,我回忆这一段事情,越发觉得那个人绝不可能是我,而是——”

阮静秋听到这里,已经听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连忙出声阻止:“不用说了——”

“——杜长官。”

两人的话音叠在了一起,但还是使附近的几位侍应生投来了关切的注视。阮静秋感觉额头冒汗,知道他的猜测正中红心,但承认是万万不能的,她只得急中生智地“表演”了一番,先作出一个貌似很震惊的神态,而后笑出声来,故作轻松地反问:“你这又是从哪里想出来的?”

陈参谋这时反倒严肃起来,摇摇头补充道:“并不是什么凭空的捏造或臆测。若说你对我有什么好感,可每次你来找我说话,都无一例外是为了长官的事。而你大概也并没发觉,你的眼睛总是比我们做副官的还要紧密地看着他。”

阮静秋笑不出来也演不下去了,只好以退为进,叹口气说:“陈大参谋,饶了我吧。你这一番话要是传出去,恐怕一个新的误会又要落在我头上。你知道,我是在沈阳保密局的牢房里丢掉了半条命的,这另半条能留多久,也就是看老天爷的脸色而已。但你的饭碗还仰赖着杜长官呢,它可比我值钱多了,是不是?”

他面色一僵,也左右望了望,果然不敢继续再说下去。阮静秋颇为无奈,但凡有其他办法,或者他的话没有说到这般地步,她怎样也不至于非得说出最后那句,显得自己正如从上海离开之前对杜聿明说的那样,狐假虎威地借着他的名号来威胁人家。到徐州的第一顿饭就吃得尴尬又食不知味,她不由得心想,这大概不是个好兆头。

用司令部的长官们的话说,徐州是兵家必争之地,而用司令部的女眷们的话来说,徐州司令部以外的地方,才是真正热闹得不输上海滩的“十里洋场”。短短几月不见,军医处的小姑娘们虽还没有谁来向她讨份子钱的,但已经个个正在或将要谈起恋爱,上班时不忙碌便议论诸位军官身形样貌家世,下了班便各自打扮一番,娉婷多姿地赴约去也。这倒也都不新鲜,最能显出她们的能耐的,是一大片以牌桌及麻将桌为代表的“桌上战场”。她们年纪轻轻,却个个技艺了得,且人人都能一心二用,几轮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间,便完成了诸多情报人员半月也做不完的工作,把全国战事、首都逸闻及军政长官们的八卦尽数收入耳中。她们也常张罗一些聚会,邀军官太太们来参加,众人南言北语,属实热闹非凡。

阮静秋坐在军医副处长这个位子上,又是位人人皆知的单身适龄女性,尤其难以像从前那样对社交聚会置之不理。一个小军医不爱抛头露面十分正常,一位处长要是成天避不见人,恐怕就要遭受非议及怀疑,甚至还有可能把长官太太们连同长官本人也一起得罪。她对桥牌没有半点天赋可言,麻将勉强还能和她们有来有回,但她知道杜聿明最不喜属下以娱乐为名行赌博之事,她要是沾上了这种习气,恐怕不光要遭他斥责,以后在他那里更是只有“冷钉子”可碰了。因此但凡她们要“讨彩头”的场合,她一概迟到或者只作个观战的;军医处范围内则严格遵照纪律条令,不许搞工作以外的活动。

于是一两月后,牌桌上便悄悄传开了阮处长是位“铁公鸡”及“九百九”等的议论,连那些小姑娘们也暗地里笑话她,说阮处长一毛不拔吝啬非常,多半是要为了自己攒嫁妆。阮静秋心想,这比起“军医处嗜赌成风”之类的评价总是好得多了,她听见也只当没听见,索性由她们说去。

春天来临之后,司令部的气氛显然较早前变了许多。这并非全然因为东北不甚乐观的战事,更多的乃是因为陈诚总长再度出山,又把山东西南及河南东部地区搅得乱作一团。徐州夹在它们中间,不免风声鹤唳。司令部召开大小会议的频率直线增加,几位先前未能谋面的兵团司令及军师长们,已然成了这里的常客。

某天下午,长官们正忙着开会,李副官忽然到军医处来拜访,磨蹭了半晌才肯交代,原是为邱清泉的某条狼狗治伤来的。这大狗活泼爱动,来的路上前腿受了点皮外伤,他虽然即刻处理一番,但伤口并没很快好利索,要是再进一步发炎化脓,那可就是很大的罪过,他被长官打军棍都有可能。因此他不敢汇报,先悄悄地到军医处求援来了。

阮静秋大为无语,但想想他也是为长官办差的,跟他置气无甚必要,就拿了消毒包扎用的药品,捧着托盘到院子里去。院子角落一棵碗口粗的大树上正拴着两只大狗,它们远远见到有个生人,先是十分警惕地同时驻足,投来严肃的目光;而后似乎认出了她,登时便活络起来,争先恐后地把她的军装裤腿上蹭满狗毛。阮静秋喷嚏连连,不得不赶忙向他打手势,示意他把另一条没受伤的大狗先牵到另一边去。为了避免狗毛的侵袭,她只好屏住呼吸,又是一番斗智斗勇之后才终于制住了前腿受伤的那只大狗。

它这只前腿原本被缠裹得还算严实,但和同伴一路打闹玩耍下来,绷带已经被啃得东破一块西烂一片,非得更换不可。她半蹲下来,动手拆除老旧的绷带,大狗也温顺地坐下,乖乖向她伸出前腿,歪着头打量她。经过一番检查,伤口并不严重,只是副官处理时匆忙,没有将伤口周围的毛发剃除干净,有些轻微的发炎感染。于是她不光兼做兽医,又被迫做个“剃头匠”,给大狗剃去了一小片腿毛,重新清创包扎。这工作不算困难,却实在很让人窒息,她要么活活憋死自己,要么喷嚏鼻涕和眼泪就得齐上阵,一个也停不下来。她因此忿忿地,边忙着手上的活计,边对李副官说:“给人开药是一种价钱,给狗治病及剃毛就要另算了。请你转告邱军长,我那里有个账本,先记在他账上。”

这话才说完,她便觉得手里握着的狗腿躁动起来,狗尾巴开始疯狂地左甩右甩。她一僵,心中无奈:怎么一说人闲话就被当场抓包?一边握着狗腿,一边转头,朝来人“狗腿”地一笑:“邱长官,别来无恙。”

邱清泉夹着香烟站在她身后不远,一边貌似和蔼地微笑,一边从鼻孔里喷出了两股烟气。“无恙、无恙。”他向她一抬手,“你继续,我刚听到‘记账’,还没听完呢。”

另一只大狗闻声扑向他脚边,已经和他亲近去了,阮静秋艰难地和手头这条受伤的狗腿搏斗,觉得后背冷汗涔涔。过了会儿,他揉着狗头,连人带狗凑到近前来,打量了一番她清创的工序,若有所思道:“等打完了仗,你不如转行做个兽医?”

阮静秋干笑道:“我只是听过几堂兽医课而已。幸好‘霸东’这伤不重,我勉强还能帮上点忙。若是骑兵们牵着军马找我来看,我只有落荒而逃啦。”

邱清泉的两只爱犬名唤“霸东”和“浙宏”,名字和他的志向一样远大。他掐灭烟头,没再继续和她讨论兽医的话题,而是问:“家里人都好么?”

阮静秋答:“好,我在温岭附近给他们重新找了住处。只是我现在这副样子,恐怕不好回家去探望,否则非要害他们着急不可。年前我写了封信寄回去,但愿已经平安寄到了。”

在上海的杜公馆会面时,邱清泉曾听廖耀湘私下里向他提及过她被保密局关押拷问的事情。他的目光于是落在她忙碌的双手上:姑娘家大多都有又细又白的一双手,而她手上的指节却几乎都是歪斜变形的,且动作起来总是迟钝又僵硬,难怪包扎得这样辛苦。他没有再说什么,仍旧一手按着一只狗头,很利索地站起了身。阮静秋的包扎工作也宣告收尾,这边的手一松,大狗就风一般地直冲进主人怀里头,高高地举起两只前爪扑在他的手臂上,伸着舌头去舔他。他很无奈的模样,既避着拱来拱去的狗头,不愿在她面前出丑,又十分受用于爱犬这样的亲近,一只手上下抚摸着大狗浓密的毛发。这副景象可太有趣了,她实在说不好他跟大狗哪一个显得更高大魁梧,忍不住捧腹大乐。

结果到头来他也没给她留记账的机会,临走前叫副官悄悄地照账目结清了花费。直到睢杞战役打响,她也没再有机会碰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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