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传来叫喊声。
惠美子抬头望去。白衬衫正从屋顶边缘朝下窥视,用手中的弹簧手枪向她瞄准。飞盘像银色的雨滴一样落下来,四处弹跳,割开她的皮肤,或是在金属上溅出火花。恐惧让她生出新的力量。她向阳台通往室内的玻璃门冲去。她是最优秀的。那扇门开始晃动。玻璃划破了她的手掌。破碎的玻璃包裹着她,然后她便穿了过去,冲进那间公寓。她跑得飞快,快到连身影都模糊了。震惊的人们呆呆地盯着她,他们的动作难以想象地缓慢‐‐
甚至像凝固静止一般。
惠美子撞开另外一扇门冲进走廊。白衬衫包围了她。她像一阵风一样从他们中间穿过。他们惊讶的呼喊声显得十分沉闷。她从楼梯向下冲去。向下,向下,向下。把白衬衫甩得远远的。叫喊声从很远的高处传来。
她的血液似乎着了火,楼梯间里的空气就像在燃烧。她的脚步开始散乱,她靠在一堵墙上。即便是热乎乎的水泥,也比她自己的皮肤要凉爽。她开始头晕,但她仍旧努力挣扎着想要逃跑。上方传来追逐者的叫喊,他们的军靴踏在楼梯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她向下逃离,一圈,一圈,又一圈。她推开一群群挡在路上的人,这些都是白衬衫从大楼中驱逐出来的居住者。逃跑的路被人群阻塞了。身体内部的高热让她的精神开始变得狂乱。
皮肤上开始出现微小的汗珠,设计得荒谬绝伦的毛孔只能容许这么一点点汗水流出来,但周围的环境是如此炎热潮湿,这点汗水对于降低她身体的温度没有什么帮助。尽管如此,在此之前她从没发现自己的皮肤会变得潮湿。她一直都很干燥‐‐
她的身体蹭到了一个男人,她皮肤上惊人的热度让那人惊恐地退开。她就要燃烧殆尽了。她完全没办法混入这些人中间。她的四肢就像小孩看的翻页动画书的书页那样,动得飞快,却一抽一抽的。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她。
她转过楼梯的另一个拐角,一把推开楼梯间的门,冲进一道走廊,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内部的火焰炙烤着她,她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我跳下来了,她想道。
我跳下来了。
肾上腺素和惊恐混合在一起,让她一阵阵头晕眼花,像吸了安非他明。她在发抖,以发条人特有的方式一动一停地颤抖。她热得快昏过去了。她将身体紧紧抵靠在墙上,极力吸收那一丝丝的凉意。
我需要水。还有冰。
惠美子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侧耳倾听,想弄清那些将终结她生命的人会从哪边过来。她的脑子里仍旧一片混乱。她往下跑了多远?多少层?
继续跑。继续。
尽管心里这么想,她的身体却倒了下来。
地板很凉快。空气断断续续地在她的肺里进进出出。身上的吊带衫已经扯破了,胳膊和手上都有血迹,是撞破玻璃门时受的伤。她伸出手来,五指张开,将手掌按向地板,尽可能地吸收地板上的凉气。她闭上了眼睛。
快起来!
但是她做不到。她努力控制急速搏动的心脏,聆听追逐者发出的声响。但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是那么热,而地板又是那么凉爽。
一只只手抓住了她。有人大声说着什么,把她摔到地上,又再次把她拉起来。然后她身边就围满了白衬衫,他们拉着她走下楼梯。尽管他们冲她吼叫,打她耳光,她却万分感谢他们,因为他们让她下了楼,来到外面那可爱的夜风之中。
他们的咒骂扑面而来,但她没办法理解哪怕一个单词。咒骂成了单纯的噪声,她能感受到的只有黑暗和让人发昏的炎热。这些人甚至没有开化,没有一个是经过优化的‐‐
一盆水把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她呛了一口水,差点窒息。然后又是另一盆水,她的嘴、鼻子里全都进了水,她几乎要淹死了。
有人在摇晃她的身体。他们凑近她的脸,叫喊着什么。他们打她耳光,提出问题,要求得到回答。
他们抓住她的头发,把她脸朝下按进一桶水里,惩罚她,杀死她。但她能想到的只是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她经过科学家的优化。只要再过一分钟,这个承受着他们的吼叫和掌掴的发条女孩就能凉快下来。
22
白衬衫到处都是。他们检查路口,在食物市场上走来走去,取缔非法的甲烷火。福生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来到城市的另一端。谣言说所有马来亚华人都被塞进了黄卡大楼,他们会被送往南方,越过边界,交给绿头带。在小巷里穿梭的时候,福生仔细聆听每一种谣传。他让身为本地人的阿迈走在前面,用她的本地口音在前方探路。
目的地是福生存放现金和宝石的地方。到夜幕降临时,他们离得仍然很远。福生身上带着从工厂偷来的钱,沉甸甸的。有些时候,他害怕阿迈会突然向白衬衫告发他,好从他背着的现金中分一杯羹。另外一些时候,他又会把她当成自己的一个孙女,不管即将发生什么意外,他都希望自己能够保护她。
我大概快疯了,他想,竟会把一个泰国傻姑娘当成自己的孩子。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信赖这个苗条的姑娘,这个渔民家的女儿。在此之前,当他还有一点身为经理的权威时,她的态度一直十分恭顺。而现在,他成了白衬衫抓捕的目标,只能祈祷她不会告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