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又开始感到血液向四肢流动,干涸了的嗓子有了唾液。她咽了咽口水,朝赵明伦看过去,“我……我没事。”
赵明伦长吁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又伸过手去拍了拍吕文维的肩,“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吕文维艰难地抬起冰凉的手,和他的手相握。两个人久久不言,却都像在强忍情绪。
暗夜被火光照亮的频率越来越高,爆炸声此起彼伏,吕文维的耳鸣又开始发作,头重脚轻的错觉令她泛起恶心感。
一阵爆炸声后,四周恢复了平静。吕文维的耳鸣慢慢慢慢缓解下来,听到了赵明伦在她身旁问,“如果我们就这么死了,你这一生,有什么遗憾的事吗?”
非常不合时宜的,吕文维的脑子里竟然冒出了六个月前,北京香格里拉酒店,那个小男生的影子。
她默默地想,当时他都那样说了,没和他睡一觉,有点遗憾啊。
赵明伦不知这位平常果敢的女同行此时脑子里是什么样的干柴烈火,他仰着头看着夜空,慨叹道,“如果就这样死了,我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了。”
吕文维拿自己刚刚那略微猥琐的念头和他一比,顿觉自己在生死边缘竟然第一个遗憾这种事,实在是脑子抽了风,可能是被刚才那刻子弹给吓傻了。
“你孩子多大了?”吕文维问。
在这种情况下,有个人陪着聊聊天是驱逐恐惧的唯一办法。他们是久经战场的老手,此时却仍然有人类本能的反应。
“今年12。”赵明伦答道,“我第一次去战地做报道时,她刚刚出生。”
吕文维第一次听他谈到孩子,顺着这话题道,“有孩子的我们领导都不建议来做战地新闻。”
赵明伦叹了口气,“是。我这一回来,女儿也很担心。每天都等着我报平安。”
吕文维点了点头。从前她父母也是一样。这一次有些不同的是,还有,还有那个人。
“我第一次到战地采访时还年轻,年轻就气盛嘛。我以前在我们台是个边缘人,你懂不?嗨,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不懂。反正我就是那种不受同事待见的。我自尊心重,可是业务能力真的很差。那一次,台里没有人愿意去,只有我站出来了。”赵明伦叹了口气,“没有那一时冲动,也没有今天的我。”
吕文维浅浅一笑,“我有一次看新闻,你们那的地铁里有只老鼠,结果所有人疯狂逃蹿,留了一地的鞋。”
赵明伦大笑起来,“你们大陆人也有我特受不了的地方。你先别嘲笑我们。”
吕文维冲他挤眼道,“彼此彼此。你接着说你的事。”
“我当年第一次到战场,真挺怕死的。”赵明伦道,“心想赶紧干完活,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干啊!战场真的恐怖,比你去之前想的更恐怖一万倍。你懂的吧。”
吕文维笑笑,“是。我懂。”
“可是,从一个报道开始,我就变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那个我了。只要以后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还会去。”赵明伦深深地看着眼前地上的一片碎石,“那个孩子的眼神,我一辈子忘不了。”
在战场上,命运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孩子而眷顾你。吕文维见过不下几十个被炮火摧残过的小小尸体,很明白亲眼看见受苦受难的孩子们是什么感受。
赵明伦的故事还没开始讲,她就伸手紧紧抱了他一把,“我明白。我懂你。”
“我……我那年本来已经准备回去。我们台对新闻的要求很低。有个人在现场做了报道已经算完成任务了。我收拾好了设备都准备上车走人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人盯着我。转头一看是一个小女孩。”赵明伦淡淡地说,“真漂亮哪真漂亮。她的衣服又脏又黑,头发上全是尘土,可是还是漂亮,睫毛有我们黄种人两倍长,眼睛又大又深,里面好像装了一个星空。”
吕文维沉默着,被小孩子乞求的眼神注视着是什么感觉,她也清楚不过。
“是孤儿吗?”吕文维问。
“当时他的父亲刚死。母亲还在。”赵明伦说,“她并不是想跟我走,她想问我要一点吃的。”
吕文维点点头,“我也碰上过。我给了那孩子一颗糖,他露出了我见过这世上最开心的表情。”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里。
许久后,赵明伦说,“我们想做的不过是尽我们所能让战争早日结束。让每个孩子能尽量活着。”
虽然在战争背后的力量面前,我们太过渺小而无力,但只要是个人,见过那样的眼神,不论如何没办法不出一分力。
当年I战殉职的国际记者超过十人,记者站和新闻中心两遭炮轰,A国军方遭到全球谴责后仅仅两句声明了事。开火原因被概括为“误伤”,但全球媒体都发出一致猜测,战地记者的报道令A军方信息封锁被破坏,所谓误伤实则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