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跑了那么多地方,现在又要出门去旅行,你不感到厌烦吧?&rdo;他问我道。
&ldo;一点儿也不厌烦,我一点儿也不乐意留在巴黎。&rdo;
我凝望着草坪、湖泊、天鹅,不久的一天,我将重又热爱上巴黎。我会有烦恼,也会有欢乐和爱好,我的生活即将冲破迷雾重见天日,我在这儿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它将把我彻底吸引。我突然打开了话匣,禁不住诉说起来,那个隔着一重海洋,隔着一个黑夜的世界也同样是真实的世界。我讲述了最近一个星期的经历。可是说出来反而比憋在心里更糟。我像过去的那一年那样感到有罪,令人发指。罗贝尔对一切都异常理解。刘易斯在那间我走后变得空空荡荡的卧室里醒来了,他闷声不吭,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他孤零零的,在他的床上和怀里,只拥有我留下的空空荡荡的位置,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这天清晨留下的悲伤!我给他造成的痛苦永远难以补偿。
晚上,我们回到家里,纳迪娜告诉我说:
&ldo;波尔来电话问你是否已经回家。&rdo;
&ldo;是第三次打电话来了。&rdo;罗贝尔说:&ldo;你必须去看看她。&rdo;
&ldo;我明天去。马德吕斯说她已经康复。&rdo;我补充道,&ldo;可你们不知道她情况到底如何。亨利没有再见到她的面?&rdo;
&ldo;没有。&rdo;纳迪娜回答道。
&ldo;如果没有真正康复,马德吕斯不会让她走的。&rdo;罗贝尔说。
我说道:&ldo;康复的情况也是有区别的。&rdo;
上床睡觉前,我跟纳迪娜谈了很久。她又和亨利一起出门玩了,为此感到十分满足。她也一个劲地向我刨根问底。第二天,我给波尔打了电话,告诉她我要去看她,她回话的声音短促而平静。晚上10点钟左右,我来到了她居住的这条街上。去年寒冬,我觉得它多么凄凉,而今一扫凄凉的旧颜,显得令人心静,我真感到有点儿困惑不解。家家户户都敞着窗户,迎着夜晚的温馨,有人在隔门呼唤,一位小姑娘在跳绳。在那块&ldo;房间备有家具出租&rdo;的牌子下,我揿了按钮,门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一切都太自然了,倘若一切又恢复得井井有条,倘若理智与常规占了上风。那当初何必狂热,何必良心躁乱不安呢?我几乎巴不得波尔带着仇视与惊恐的神色出现在公寓的门口。
但是,欢迎我的是一位笑靥动人、体态丰腴的女子,身着一件雅致的黑裙。她不卑不亢地对亲了我一下。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无可挑剔,镜子也全都已经重新配置,多少年来,窗户第一次大敞着。
&ldo;你身体好吗?你作了一次美妙的旅行。这件紧腰衫真漂亮,是在那边买的吗?&rdo;
&ldo;对,在墨西哥城买的。那些国度准能惹你喜欢。&rdo;我把一包东西塞到她的怀里:&ldo;瞧!我给你带来的衣料。&rdo;
&ldo;你多客气!&rdo;她扯开包装绳,打开了纸盒,&ldo;多么奇妙的色彩啊!&rdo;
在她抖落绣花布的当儿,我来到窗边。如同往常,巴黎圣母院及周围的花园一一映入眼帘。透过这一层颜色发黄的旧丝帘,看到的仍旧是那古石的深沉与执着。沿着栏杆,高高低低地摆开一溜儿玩偶盒,对面的咖啡屋里传出一首阿拉伯乐曲声,一只狗在狂吠。
波尔康复了。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我未曾与刘易斯相遇,他不可能会让我思念。
&ldo;你无论如何得跟我谈谈那些国度。&rdo;波尔说,&ldo;你把你的所见所闻都告诉我。不过咱们不要呆在这儿,我带你去一家很有意思的夜总会,叫&lso;黑天使&rso;,刚开张不久,那儿什么样的人都可遇到。&rdo;
&ldo;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rdo;我有点儿恐惧地问道。
&ldo;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呗。&rdo;波尔重复道,&ldo;那地方不远,咱们走着去。&rdo;
&ldo;行。&rdo;
&ldo;你瞧,&rdo;我们下楼梯时,波尔说,&ldo;要是在半年前,我心里早就嘀咕她怎么问我&lso;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rso;啊,我也准能找出一大堆答案来。&rdo;
我尽量露出笑脸:&ldo;你感到后悔吗?&rdo;
&ldo;不至于。可是你无法想象当时的世界是多么丰富,随便一件小事都会拥有成千上万张面孔,我会对你的裙子为什么是红颜色的琢磨个够,比如那个流浪汉,我会同时把他看成二十个人。&rdo;她的话声中充满着一种眷恋之情。
&ldo;那么现在你觉得世界是那么平淡无奇?&rdo;
&ldo;噢!一儿点也不。&rdo;她斩钉截铁地说,&ldo;我为自己有过那段体验而感到满意,仅此而已。不过,我向你发誓我以后的生活不会平淡无奇,我有许许多多计划。&rdo;
&ldo;快告诉我都有哪些计划?&rdo;
&ldo;首先我要离开这间公寓,它使我感到倦怠。克洛蒂建议我住到她家去,我同意了。我还下决心成为名流。&rdo;她说道,&ldo;我想出门,想旅行,想结识人,想得到荣耀与爱情,我要生活。&rdo;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她的声调显得庄严,仿佛正在下宏愿。
&ldo;你打算歌唱还是写作?&rdo;我问道。
&ldo;写作。可不是我给你看过的那些无聊玩艺儿。写一部真正的书,谈谈我自己。我已经考虑过很多,书不会特别有趣,但我相信一定能引起轰动。&rdo;
&ldo;对,&rdo;我说道,&ldo;你要倾诉的事多着呢,应该好好说说。&rdo;
我说话时充满热情,可心里表示怀疑。波尔已经康复,这毫无疑问,但是她的言谈举止,她的夸张手势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好似有人硬要把一张苍老的面容修饰成一张假扮年轻的脸蛋。她这一辈子很可能永远会担任一个普通女人的角色,直至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担任这种角色,她并没有意识到需要真诚。
&ldo;在这里。&rdo;波尔说道。
我们进入了一个温暖、潮湿的地下室,犹如置身于奇琴伊察的丛林之中。里面声音嘈杂,烟雾腾腾,大多是与我们不一般年纪的男女青年,他们一个个都穿着工作装。波尔挑选了乐队附近一张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桌子,神色威严地要了两份双杯威士忌。她好像并没有感觉到我们这样很不合适。
&ldo;我不愿意重返歌坛,&rdo;她说道,&ldo;并不是我有自卑心理。就体貌而言,即使我已经失去了以前那些王牌,可我知道自己还拥有其他优点。只是一个歌女的生涯,取决于许许多多的人。&rdo;她快活地看我,&ldo;就这一点而言,你言之有理,取决于他人,这太贱了。我需要从事一项富有气魄的事业。&rdo;
我点点头。依我之见,她确实再也没有征服观众所必需的种种条件,还不如设法随便干点儿别的事情为好。
&ldo;你打算把你的故事小说化还是原原本本地加以叙述?&rdo;我问道。
&ldo;眼下,我正在探索一种形式。&rdo;她答道,&ldo;一种新的形式,那正是亨利始终未能成功创造出来的形式。他的小说传统得要命。&rdo;
她一口饮尽杯中的酒:&ldo;这场危机是痛苦的,但你知道我终于寻找到了我自己,这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快乐!&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