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舜一去十天,只在第二天,托电器行的店员带回平安抵杭的口信,其后并无音讯。泊菡一直跟着楚太太在家学习家务。一早起床后先要收拾马桶,然后安排打扫买菜,有时也亲自跟着吴妈去菜场或者米谷杂粮店,南北货铺子熟悉地点、行市。归家后吃早饭,收拾房间,然后三个妇人一起在天井里,择菜洗米,烧午饭。烧饭菜并不用泊菡动手,但依然要在一旁学习——楚家的菜式是徽州一路的,多用山笋木耳火腿,口味偏咸喜辣,与泊菡从小吃惯的上海本帮浓油赤酱,清爽偏甜的口味大相径庭,因为楚舜不在家,多是青菜豆腐一类的素菜,一开始泊菡并不习惯,吃得也少。
午饭过后,楚太太照例要睏个午觉,要求泊菡也睡。泊菡有时睡不着,就翻翻杂志报纸。算到楚太太要醒了,就去下楼等着。下午俩人在搭了遮阳布帘的敞厅,由楚太太教着泊菡记账看账。每日的开销用度,每月的收支平衡,都在这一本账册上。楚太太要泊菡学会计算过日子,量入为出。又叹息道,如今新收了媳妇,连带着多了一大帮亲戚,往后迎来送往的开销一定大了许多。让泊菡算算哪些亲戚是必定要走动的,礼节不能免,生日寿诞,结婚添子,红白喜事,事先算一算,好有个安排。泊菡算了一下午,才发现两边亲戚一加,一年的开销竟然是一笔很不小的数字,自己这边的姊妹多,亲戚更多,看来要增加楚家不少的负担,不觉心里忐忑不安,低头不语。
楚太太倒是平静,指点说:“亲戚多,好处也很多,礼数便不能缺。只不过我们小户人家,进项没有人家多,所以只能做到事先算好,想好,未雨绸缪,从嘴边手边省出这笔钱,这样才能顾全自家的体面,过日子时少些嫌隙。”泊菡想了想,说:“我手边有家里给的一些陪嫁钱,可以贴补进去。”楚太太摇摇头:“你的陪嫁再多,也是有个数字的。这一拖二拖都用没了,万一要派大用怎么办?!还是开源节流,从日常用度里省一省吧。”于是更加节省,一早一晚各减了一个菜,只添了一盘自已制的豆腐乳下饭。
只有晚饭过后,是泊菡自己的时间。她打算为楚太太织一件开司米的毛线外套。特意拿了那天买的毛线让婆婆挑颜色。楚太太一开始选了黑色的,又在泊菡的建议下改了紫红。泊菡又答应吴妈,在给楚太太织好开衫后,为她织一件背心,吴妈乐不可支,私下里对泊菡更加照顾。
一边织,一边想着楚舜,有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流下思念和伤心的泪水。
楚舜终于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吴妈赶紧给楚舜打水洗尘,泊菡在一边给他拿香皂。楚舜背过身去,借着拿香皂,握了一下泊菡的手,漆黑的双瞳里写满思念,问她:“你还好吗?”泊菡几乎忍不住眼底升上来的水雾,只能轻轻地点一下头。
晚饭桌上,楚太太倒是加了一个火腿焖豆腐,一个香葱炒鸡蛋,可夫妻俩都吃得心不在焉,楚舜的眼睛几乎离不开泊菡,看得泊菡心里又甜又痛。饭后楚舜悄悄地对泊菡说:“我手上还有些账和事要交待,你上楼等我,我一办完就去陪你。”泊菡望着他温暖的面容,心里再不舍,也只得答应。
不一会电器行的店员到家里来报账交钱,楚舜和他一项项地核对,约摸八点结束,泊菡以为楚舜马上就能上楼,结果楚舜却去了楼下楚太太的房间,和姆妈絮絮地聊着。泊菡突然发现,原来楼上楼下这两间房并不很隔音,楚舜声音低沉,只听着嗡嗡的声音,楚太太女人声音尖细,十句话能听出个三四句,其他的,也勉强可猜。
泊菡心里震动,既然楼上可以听到楼下的说话,那楼上的动静楼下必然也能知晓。一想自己和楚舜的半夜私语甚至欢爱都可能被楚太太听了壁角,心里真是又急又羞。仔细回忆那楚太太好好地放着正南的大房间不住,特意搬到楼下,心里更是别扭。这才回忆起新婚之初,楚舜被楚太太耳提面命,羞红着脸出来的事情,应该和此有关。这样一来二去地思忖,反而把对楚舜的思念化为了一腔羞愤,郁郁地解不开。
楚舜在楼下呆到十点,伺候了姆妈休息,才笃笃上楼。推开房门,原以为泊菡会欢喜得如小鸟入怀,却发现泊菡正背对着他,头也不抬地坐在床边织毛衣。心里稍稍失望了一下,旋即又被思念和怜爱胀满,就轻声坐到泊菡身边,搂过她的腰,把她拉进怀里,低着声音说:“我真是太想你了,今天下午一办好了事情,立刻奔到火车站,没有票,就买了站票回来,心里只想到早一点看到你。”泊菡心里原本有气,听到这话也软了,放下毛线,转过身子看他,正瞧见他眼里融融的暖意,不由地落下眼泪。
楚舜心痛地说:“一见面就发觉你清瘦不少,看看,现在还掉起了眼泪。你这样,真的让我放不下心来。”
泊菡嗔道:“你有什么不放心,一去快半个月,一点音讯都不给!”
楚舜笑着哄她:“家里没装电话真不方便。有心让店里回家传个口讯,可我想对你说的话,怎么能让他们传呢!也只有攒在心里,回家慢慢说给你听。”泊菡听了,凝望着他眼底深深爱意,终于破泣为笑。
楚舜见她心情变好,一个翻身将泊菡压在身下,急着解衣衫,泊菡紧张楚太太并未睡稳,或许成心要听他们的壁角,执意不许,俩人相持不下,好似扭打一般,最后楚舜只得放开泊菡,失望地叹息:“看来你真是生我的气了!”泊菡知道楚舜孝顺,不好言明心迹,只好推说累了,想先睡睡才有精神。楚舜无语,唯有拥着泊菡睡下。
睡到半夜,泊菡还是被楚舜靠过来的火热身子惊醒,虽然心里紧张,却不忍拂了他的情意,只得由着他一解相思之苦。
第二天,楚舜一早叫醒泊菡,俩人下楼。泊菡随吴妈出门买菜,楚舜在家陪楚太太做事说话。吃罢早饭,楚舜拉住泊菡说:“我看你心情不好,刚刚和姆妈说了,想陪你回岳父家走走,姆妈同意了。一会你收拾收拾,我们一起去你家,今天晚上也不用回来。”泊菡听了,心里欣喜雀跃,俩人换上出门的衣服,一道去往张家。
张燿夫妇真是喜出望外,女婿外出这段日子,一直挂心女儿和楚太太的相处,无一日不惦记几句,如今看到娇女佳婿一同回家,真是满心欢喜。张太太听说楚舜昨晚才到的家,今天一早就陪泊菡过来,更在心里称赞楚舜懂事体贴,心细如发。
楚舜又在和岳父商讨产品的事情。这次去杭州收获颇丰,不但解决了产品改进的问题,还意外得知工厂老板着急要脱手工厂,要回宁波老家。楚舜觉得如果能把工厂兜下来,对于以后的发展肯定有利,张燿也支持楚舜的观点。两人一拍即合,开始讨论起买厂的细节事,都万分激动。
张太太却有一丝难过,她的宝贝女儿变瘦了!出嫁不过半个多月,泊菡的脸似乎小了一圈,问她为什么,她回答都很好,可事事如意,又怎么会瘦呢!张太太只好安排厨房多煮一些泊菡平时爱吃的菜式,让泊菡多享受一下家里的味道。看到饭桌上熟悉的油焖虾,糖醋排骨,八宝酱丁,泊菡像又变成了未嫁的少女,胃口大开,还添了两碗饭。午饭后上楼休息,楚舜进门就笑话泊菡,说想不到她这么能吃。泊菡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说了真话:“还是家里的饭菜香,从前没有觉得,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么好吃。”
楚舜让泊菡躺下,他坐到床边,很抱歉地看着妻子:“菡,你跟着我,终是受了委屈。你喜欢吃的饭菜,我没法让你想吃就吃得上。”
泊菡眼角湿润,好一会,才轻轻摇头:“没关系的。”
楚舜也是沉默半晌,才幽幽地说:“如果能让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只有一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泊菡自然知道他不能答应的哪一件事情,而且自己也不曾想过要生分他们母子,可楚舜这一开口,便是有疑心自己会提出什么的意味在,心底难过,原想背过身不再理他,又不想楚舜觉得不舒服,只好依旧躺在那里,手里绕着自己的衣角玩。
楚舜见泊菡默不作声,只好也和衣躺在泊菡的身边,抓住泊菡的一只手,摩挲着她纤纤的手指,微微地叹了口气。
泊菡轻笑:“你叹什么气呢?我都没叹气呢!”
楚舜将泊菡拥入怀里:“我要让你生活得幸福而快乐,就只有更加地努力了。昨晚姆妈和我聊天,讲起家里的用度,要比从前大了;还说,往后我们如果有了孩子,房间也会不够用,可能要把南面的房子翻成二楼,每一步都要花不少的钱。眼下家里的积蓄不多,所以我只有更用心地赚钱才行。”泊菡侧过身来,也拥着楚舜的腰,温柔地说:“舜,我想要的幸福,就是只要你能天天陪着我。”楚舜见泊菡主动地投怀送抱,还肯叫他舜了,从心底里幸福满溢,美美地一笑:“傻瓜!我哪一天丢开你过?!即使人不在你的身边,心也在你的身边!”
泊菡也勉强一笑:“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过得……真的很冷清、孤独。”
楚舜看着泊菡,眼里的那融融的温暖渐渐凝重:“菡,我也知道姆妈生活节俭、个性严厉、规矩多,可她是一位好母亲,不仅一手带大了哥哥和我,还供我们念书成材。姆妈没有坏心,她对你,也多有爱护,这些,日子久了,你就可以慢慢体会得到。”
泊菡点点头,将身子深深地蜷进楚舜的怀里,就好像只有那里,才是她幸福的依存,快乐的所在一般。楚舜在泊菡耳边低语几句,泊菡脸一红,刚想挣脱楚舜的怀抱,却被他搂得更紧了。
在张府的那一夜,对于泊菡而言,自然是如“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般的旖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