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马拴起,环顾一周,才茫然地问赵志明:“我记得这里是个千鲤池。”赵志明很难跟得上他,上气不接下气:“早填平了。”
“填平了么?”严华静了良久,怅然若失:“那鱼都去哪儿了?”赵志明想笑不敢笑:“自然都死了。”
严华仿佛没听见,绕着塔楼缓缓踱步,倾长的身影抚过斑驳陆离的墙面,彩粉朱漆的金刚,有的少了眼睛,有的没了手臂,却仍栩栩如生。
赵志明在他身后跟着说:“听闻乱党入京时大开杀戒,将那些尸身扔进千里池中,正值夏令酷热难当,没个三五日便腐得臭气熏天。等到圣人归京,索性命人将池子填平,在原址造了眼前的塔楼,请高僧昼夜诵经,以驱散怨气,超度亡灵。”
严华凝视着耸立的塔顶,暮鼓寂然,不似梵经哀转,萧索却是坚定而确凿的,他看了眼又薄又冷的月色,最终没头没尾说了句:“豆豆最喜欢它们,可惜。”
赵志明听不懂,不敢打听,更不知来此处有何意义,只是遵循惯性顺嘴一问:“殿下,咱接下来去哪?”
“上去,到塔楼上去。”
严华此生亲莅过数不清的险远,却是第一次俯瞰这座城。
远处的日晷,本该是千鲤池的心,夏日最热的几天,严阙光脚坐在船头喂鱼,他在舫里躺了读书,外面便传来她盈盈的笑:“五哥你出来,快出来。”
烈风鼓鼓,他覆手而立,目之所向是漆黑连绵的城墙,出城那日,严阙噙着泪说“五哥,我等你来接我。”而后神武营护送壮哉两千宫人西去,北府军南下,他终是食言了。
赵志明恍惚间从严华那文雅笑眼中窥见冽冽寒光,忍不住一激灵,这时严华突然问道:“徐匡凝的妹妹今夜该嫁了吧?”
“正是,”赵志明嘴快过脑,“殿下何此一问?”
严华不语,转身向后倚去,少了坚硬的幕栏支撑,摔下去便会粉身碎骨,他慢条斯理扬了扬下颚:“徐家蹦跶够久了,告诉李渥,今后不必再忍。”偏头对上赵志明费解的眼睛,念起的却是另外一事:
徐匡凝够狠,敢以山南东道七州之地降朱荣,转头又对陇西赵家虚与委蛇寻求庇护,如今故技重施,真当这天下是他自家棋盘么?严华听着阁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唱经声,睫上寒霜慢慢消融,用手理起领口。
“但是殿下,为何选在今日?”赵志明方吞吞吐吐开口,严华勾唇一笑,但笑是冷的:“你觉得我不够仁慈?”
“卑职不敢,”赵志明深埋头,“但,如何确定小李将军定能成功?他是李缜幼子。我是说,李缜并没把手下精锐兵力分给这个儿子,他如何对付赵老狐狸手下的五千悍将?”
严华轻抚下唇,默了片刻:“谁说我要他成功?”
“李缜自负有六子,这六个儿子也的确能干,如今江左尽在其控,只是对这第七子绝口不提。李渥猜忌,不能御下,素无令誉,军府轻之,实在不是好选择。”
那又为何…赵志明沉吟,继儿豁然抬首,严华已敛去锋芒,又回到平静模样,他却刚从这步棋中初尝亢奋味道:“殿下的意思我懂了,事情成不成原就不在小李将军,李将军打赢固然可贺…虽则不太可能…输掉也会让徐匡凝疑心是不是李缜对他已起杀意,如何抉择就看他了!”
是逃是反,一念之间。
等再将目光投向严华,严华却仿佛突然累了,声音也沉沉的:“下去吧。”赵志明知道他还要独自待会儿,于是自己沿漫坡下至地面,靠着日晷假寐起来。
临睡前又看了眼那疏桐影里的人,时光倒退三载,那也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怎么仗打赢了,反而一切都变了呢?
严阙还在回廊,就听到殿内的吵闹声,准确说,是皇帝单方面发脾气。待人来到殿前,丞相崔胤恰好走出,严阙屈身行礼,崔胤也回礼,那欲盖弥彰的狼狈却从他额前未消的汗渍走漏了。
严阙眸光流转,但笑上前:“先生授我的《祭十二郎文》学生会默了,赶明儿我拿过去给您瞧。”说着搀扶住崔胤小臂,崔胤心下稍暖,遂一脸慈祥地说:“公主肯学,是老身的荣幸。”
目送着崔丞离开,严阙方被内侍引入宫殿,室内灯火通明,她一眼瞧见龙塌上揉着太阳穴的父皇,径直夸了过去,先不出声,推了父皇的手,站在他身后替他按着:
“父皇近来老是头疼,所以不该发怒。”
皇帝眉头一挑:“崔胤跟你说的?”严阙摇摇头:“还用人说么?”皇帝叹息,也是。
“没人在意朕有多难,竟想着如何给朕出难题,后宫如此,前朝更甚,都是领着大周的俸禄,为何不能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