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玄殇和彦翎一进到此处,立刻压低帽檐站到出口旁边空缺的位置,不远处有个身着统领服饰的人向这边打了个手势,似是询问可有异常情况,彦翎精通各国军中令号,急忙举手回应,顺利蒙混过关。少原君府邸之下竟设有如此规模的兵器制造场,不知是因着谨慎还是对此意外的震惊,夜玄殇显得十分沉默,灯火底下不为人知之处,一双剑眉隐隐蹙起。“看出来了吗?这些人并非是普通的工匠。”彦翎的声音几不可闻地传入耳中。四周火光明亮,场中情形一目了然,除了几个年纪较大的冶剑师外,其余尽是烈风骑营下工兵,从彼此训练有素的配合可以判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此时此刻,唯有从彦翎所处的角度才能看到夜玄殇眼底翻涌的情绪,可见他心中决不像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多年来穆国以举国之力相抗的楚国,掌控着大楚军政强权的少原君,即便是作为并肩御敌的盟友,依然是如此地令人生畏。夜玄殇凝重的神情让彦翎感到莫名的压力,想到如此装备的烈风骑将是怎样的锐不可当,又将给穆国带来何等威胁,心中不由后悔为何不早些设法将《冶子秘录》从皇非手中盗出:“皇非这次虽然占了先机,《冶子秘录》的正本却还在衡元殿,只要我们顺便弄出来,至少在兵器上不会输于楚国。”夜玄殇亦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想办法离开再说。”彦翎点头会意,正盘算着如何从众人眼前安全脱身,前面突然传来石门开启的响声。“见过君上!”随着四周侍卫们整齐的致礼,少原君步履潇洒,含笑而至,身边一人雪衣白袍,姿容明美,正是他的同门师妹,如今的九夷族女王且兰。夜玄殇和彦翎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有样学样,同时不着痕迹地退往深影处,以免被皇非发现不妥。皇非显然并未在意周围,一边和且兰轻声笑谈,一边向前面冶炉之处走去,“君上!”旁边几名冶剑师纷纷抬头,唯有正中一人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面前炉火,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少原君的驾临,而皇非亦抬手止住他人出声提醒,静立其旁,微笑看着炉火中渐渐成形的长剑。“哧!”一道白烟自寒泉水中直冒而起,那冶剑师猛地抬头,蹙眉凝视手中新铸之剑,熊熊炉火赫然映出他额角一个墨黑的刺字,使得那张原本英俊的脸显出几分凶狠之色。纵然早已得知寇契大师之徒宿英乃是楚国重犯,且兰仍忍不住心生惋惜。只因依照雍朝王典,曾受黥刑之人在任何一国都终身不得入仕,所以即便是权倾大楚的少原君也无法名正言顺地予他官职身份,这对于曾任后风国司祭、寇契大师的亲传弟子来说,无疑将为终生憾事。此刻宿英凝视手中之剑,目中难掩失望,一皱眉,挥手斫向后面的试剑石,却不知身后有人,利刃划出一道寒光,毫无预兆地向皇非身上劈去!开金断石的剑气,眼见斩中皇非,四周顿时一片惊喝!却忽见火光一盛,白袖飘扬,宿英的剑不知如何已到了皇非手中,同时一抹精光爆绽,赶上前来阻拦的侍卫们纷纷后撤,却是皇非随手震剑,后发先至将他们逼退。“不得无礼。”眼光淡淡一扫,皇非依旧面带微笑,打量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如此难得的利器,想必花费了不少心血,宿先生何以竟要亲手将它毁去?”宿英似是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紧盯着面前男子,之前握剑的手垂在身侧微微轻抖,直到听见皇非问话,才猛地后退一步,屈膝跪下,“失手冒犯君上,宿英死罪!”皇非轻笑一声,这才侧首看他:“不知者何罪?先生言重了。”刚才皇非出手夺剑只在交睫瞬间,唯有且兰在旁看得清楚,知他非但连换了三种精妙手法阻断宿英剑势,那剑上足以将坚石一分为二的真气亦被他随手化于无形,难怪宿英震惊失色。只是,这震惊之中隐约有着些许复杂的意味,再看皇非,带笑的神情也似乎别具深意。这时皇非忽一扬眉,略略振腕,手中利刃爆起一簇刺目的精光:“先生好像对这柄剑并不满意?”宿英收敛目光,垂首道:“粗劣凡品,不值君上一观。”皇非笑道:“我听人报说,此处每日都有上百柄利剑出炉,却没有一柄能被先生认可,所以今日特地来看一看。”宿英姿势不变,声音显得十分沉闷:“或许要让君上失望了,宿英恐怕此生都难铸出一柄上品之剑。”“哦?”皇非眉峰一动,看向他的目光略略锋利,“不知在先生眼中,什么样的剑才算是上品之剑?”不必抬头,宿英亦能感觉到那注视中的压力,沉默片刻:“或者君上听说过,昔日在皓山剑庐,先师曾历十余年时间铸得一柄剑,在宿英眼中,那便是上品之剑。”皇非道:“你指得可是那柄曾引起后风国储位纷争,足以和浮翾剑相媲美的无名之剑?”宿英道:“不错,先师一生铸剑,唯有此剑令他老人家引以为傲。”皇非问道:“既然如此,剑却为何无名?”宿英道:“先师不曾为剑命名,只因那剑自出世之时便已因铸者之名而难掩光芒。更何况,剑之闻名不在其锋利与否,而在于用剑之人。再好的利器落入村妇手中,也不过是一截烂铁,再普通的兵器为王者所用,也将名震天下。器因造者而锐,剑因其主而名,便如白帝之浮翾剑,君上之逐日剑,宣王之血鸾剑,这几柄剑固然皆非凡品,但若今日君上弃此腰间佩剑不用,另换此处任何一柄剑,这柄新剑也一样可以取代逐日剑而令九域震慑。”皇非仰首长笑:“说的好!只可惜那柄剑失踪已久,想要再见到与浮翾剑媲美的利器,怕是要看先生的了。”宿英抬头,直视少原君熠熠逼人的双眸,眼中似有莫名的光芒骤闪而逝,片刻之后,垂眸说了一句话:“宿英,铸剑之心不纯。”欲铸上品之剑,必有执着之心,清净之意,无畏之念,奈何每一锤砸下,都像砸在伤口最痛之处,每一簇火焰,都烧炙着无法磨灭的惨痛记忆。灭国之战,丧师之痛,毁家之恨,刑囚之辱,冶炉之中炽热的列火,如同浸刻心头的国仇家恨,历经多年亦不甘,不甘一身所学为敌国所用,不甘替仇者作嫁,为敌人铸器,更不甘身陷他国,终生为奴为囚!“唰!”一道利光破空划过,皇非忽然挺剑直指宿英咽喉,四周忙碌的场面瞬时安静,所有人都向这边看来。灼灼炉火,跳动在明亮的剑光之上,男子俊美无匹的笑容,因着一丝冷酷而显得魅异难当,“先生,可需本君助你一臂之力?”剑锋寒气砭透肌肤,宿英的眼神渐渐生出一丝变化,“君上此言何意?”皇非执剑而笑:“先生心中杂念太盛,此念不除,恐怕终生都难以达到令师铸剑的境界,那对于先生这样的冶剑师来说,生死又有何意义?”宿英眼角霍然一跳,慢慢地,那原本平寂的麻木中隐有锋锐破茧而出,几与先前判若两人:“不想君上竟是我宿英的知己,宿英在楚多年,身为刑余重犯却一直得君上关照重用,始终不曾有一言谢字,今日我要多谢君上成全。”“我重先生之才,亦敬先生之气节,所以剑下不会留情。”皇非扬手将剑送去,“若十招内你能在我逐日剑下保得性命,我便赦你无罪,还你自由。”回手时逐日剑锵然离鞘,刹那间剑芒四射,“若不然,此剑便是你所铸的最后一柄剑。”一股强横无比的剑气隐隐威慑全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生出身临危崖、险峰逼面的感觉,首当其冲的宿英更是不得已横剑在胸,以抵抗这骇人的压力。炉火仿佛也被剑气激发,忽地窜出半人多高的火焰,在对峙者的身上投下炽亮的光影,少原君俊傲绝世的姿容,在这一刻令所有人屏息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