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娆淡笑一声:“那老怪物生性凉薄,不近人情,我数次相求他都无动于衷口,再有所刁难也不足为怪,只要他肯答应,条件任他开便是。”皇非盯了她半晌,笑了一笑:“此事关键不在歧师,敢问公主,即便歧师答应医病,东帝他可愿入楚暂住?”湖波一静,子娆微微蹙眉。明净无尘的银辉之下,皇非白衣当风,寒色清雅,翩翩如玉佳公子,纵横九域的少原君,似是深知那人,一语中的。纵然歧师愿解那毒、能解那毒,他怕也不会来楚国。以眼前之局势,他怎肯囿于他国,受人牵制?更何况,东帝南下,帝都空虚倒也作罢,楚国,岂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再深的心思瞒得过他人,瞒不过那双透彻的眼睛,乱局之中再添变数,他是绝不会应允的。子娆紧紧抿着唇,双眸映着酒中淡碧的色泽,分外幽深。皇非负手静候于侧,过了片刻,忽见那暗影深处丹红的朱唇悄然一勾,她微微仰首,柔声道:“此事我自有主意,只要公子说服歧师便可。”“叮!叮叮!”清脆不绝的剑击之声传来,洗马谷中,数百名九夷族战士聚在山前空地之上,场中一名身着黄色武士服的年轻男子和一身碧色轻衫的离司正比试剑法,双剑飞闪,亮若轻电,黄衣碧影于一片剑光之中飘闪交错,几乎看不清人身,四周不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叔孙亦等从旁观战,待到十招一过,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谁知到第十三招,离司突然剑锋一偏,斜走轻灵,自那黄衣男子长剑之侧疾飞而上,灵蛇般吞吐轻颤,从一个巧妙的角度嗖地射出。那男子仰身急闪,却已慢了半步,眼前锋芒闪动,离司长剑已点在他肩头。离司剑上真气凝而不发,只是这么一停,便含笑收剑罢手:“少将军承让。”那男子怔了一怔,皱眉道:“方才是我大意了,咱们再走几招!”“宣儿,你已在离司姑娘剑下走过十招,不必再试!”叔孙亦及时开口,对他摇了摇头。古宣颇不服气地看了离司一眼,抱拳道:“改日再向姑娘请教。”说罢回剑入鞘,大步站往一旁独立于众人之外的将士中间。叔孙亦举步上前,对离司道:“这么多天方选出合适的人来,让姑娘受累了。”离司那副温柔模样叫人怎也看不出她刚才连续击败了数名对手,微笑道:“若要组成真正的周天剑阵,剑法必得有些根基才行,否则会花主人很多时间去调教。”叔孙亦点点头,先前这小侍女奉东帝之命助他遴选战士,他尚有些疑惑,但这几日下来,军中将士一一败于她剑下,当真叫人另眼相看。“今日便暂且到此为止,过会儿我去向主上请安,还请姑娘先行通禀一声。那晚在湖边着了些风寒,子昊近几日身上一直低热不退,今天才略好了些,叔孙亦入帐求见,他正披了一件素青长衫站在案前专心于那幅员辽阔的王舆江山图,抬头微笑道:“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问些事情。”连日来与东帝参研兵法阵势,得他指点,受益颇深,叔孙亦如今对这位年轻的主子异常佩服,态度亦十分恭敬,上前行礼道:“不知王上何事相询?”子昊转身坐下,取了茶盏在手,微微一抬下颌:“仓原之战你亲身在场,曾参与指挥战事,就着这图,说说当时确切的情形。”叔孙亦顿时一怔,眼中生出犹豫:“仓原之战虽是因九夷族而起,但实际调兵遣将的却是皇非,与文老将军正面交锋的亦是楚军。”子昊淡淡抬眸,目光似能穿透人的心思,笑了笑:“这我自然知道,当时战况帝都亦有军报,只是有些地方我想再确定一下,你不必顾忌,尽管详说便是。”叔孙亦斟酌了片刻,便走到图前对照一番,找到仓原的位置,将那场葬送了王族二十万精兵的大战从头道来。毕竟曾是敌对之战,王师惨败,几乎全军覆灭,他并不愿将那惨烈的战况描述的太过详尽。子昊也不看地图,斜倚软榻神情清淡,似乎并未专注于此,但每当叔孙亦避重就轻有所简略,他便会开口发问,使得叔孙亦不得不重复一遍,直到事无巨细全部交代明白。就这样一直过了近一个时辰,叔孙亦才全部说完。子昊合眸深思,又问了他几个问题,尤其与皇非有关的细节,分毫都不放过。也亏得叔孙亦心思细密,这般滴水不漏的询问也能应付下来,换作旁人恐怕早被问得哑口无言。待到最后,他终于停止了问话,叔孙亦站在一旁,暗地里深深松了口气,只觉这一番对话竟比当时亲临战场还要紧张。帐中一炉淡香袅袅冉冉,一时安静得很。忽然间,子昊轻轻笑了一声,道:“东岸密林中亦有两千伏兵,这定然不是皇非的布置,若是皇非,他会将这两千兵力一并用在袭营之时。”叔孙亦沉默了些时候,方道:“王上料事如神,这两千伏兵是我的建议,皇非当时并未反对。但即便如此,还是让靳无余给走脱了。”子昊目光沿着地图上细细密密的山河走势掠过,落在“仓原”两字鲜明的朱砂色上。幸而这两千兵力抽调了出来,没有完全按皇非的意图行事,否则主战场上天网四张,铁桶般的围困,靳无余纵使天降神助也万难突围而出。一旦如此,楚军长驱直入,兵踏王域,那就要多费不少心思才能经营出今日的局面了。想到此处,随口问道:“这两千人,应该都是九夷族的战士吧?”叔孙亦知道瞒不过他,如实道:“当时我的确存了私心,想要替九夷族保存实力。不瞒王上,我和公主也都清楚,九夷族向楚国借兵,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国小族弱,各方势力逼迫甚紧,便如身处绝谷,上有激流万丈,下临无底深渊,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唯有如此才能破出一线生机。”子昊点头道:“九夷族有你这样的人,实为一族之幸。数年前,我曾和你们的女王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且兰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实在让人无法放心。我问你们女王,若以我雍朝倾国之兵力攻伐九夷,胜负几何?至今我仍记得她的回答——文用叔孙亦,武用古秋同,九夷族必有生机。”他的语气清淡平和,然而湛湛目光落在人眼中,通透深邃令人不敢逼视。叔孙亦闻言身子一僵,呆在原地,心底几如巨浪翻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以他的心智,自然从这话里听出了无数可能,一时间怎都难以置信,只望着案上精妙的江山图,目光中悲悯交集,百味杂陈。倾一国而算天下,这便是九域之主,真正的东帝。弃一国而守天下,却是九夷族女王曾经的决绝。许久之后,他哑声道:“臣,明白了。臣胸中这点机锋,殚精竭虑,只为我族求存,往时若曾有开罪之处,还望王上宽责!”说着,他拂衣转身,深深跪叩下去,行得乃是一丝不苟的君臣大礼,灯火影里两鬓间,带着壮年男儿所不应有的一抹苍凉。忽然间,眼前伸来一只手,将他轻轻一托,这一拜,便停在那处。那手有着温冷的凉意,沿着云丝广袖,一双含笑的眸子静静看来:“两族一心,同进共退,些许旧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今后尽心做事便是。”叔孙亦深吸了口气,低头道:“臣多谢王上!”子昊唇畔泛出淡薄微笑,知道这以智谋着称的人物此后将死心塌地辅佐且兰,效忠王族,不再存半分私念。收手回来,心神微松,不料心脉间却忽觉刺痛,脸色霎时便见苍白,终撑不住,低低咳嗽起来。叔孙亦也略通几分医术,这时隔得甚近,见他眉间隐隐泛着一股青气,不似普通风寒之症,心下吃惊:“主上,您这是……”子昊抬了抬手,暗暗调整气息,淡声道:“不碍事,你先去吧,有事明日再说。”声音虽有些吃力,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叔孙亦不敢违拗,道了声“是”,躬身退下,待出了大帐,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出了一片的冷汗,风一吹,凉浸浸地泛起寒意。山间已是暮色隐隐,几点疏星淡缀天际,偶尔闪过一丝清亮的微光。他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许久,深深吸了口气,大步往且兰公主帐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