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只见苏陵和一个黑衣女子结伴而来,乍见那女子,子昊怔了怔,随即唇畔展开一缕温煦的笑容。那女子看起来要比且兰大上几岁,已不算太年轻,也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目间明媚的风韵却使得她整个人就像一朵盛开在极致的花朵,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未到近前,便听到她轻快的笑声传来:“十娘见过主人!主人难得来一趟,也不事先告诉我,若知道主人到了,我昨日便进谷来了!”寇十娘的父亲生前曾与商容有结拜之义,后风亡国时商容设法将她救出,带入宫中抚养,在离司之前,一直是她照料子昊起居,直到商容奉命出宫,她才随之一同离开。这时到了面前细细打量子昊,只见子昊苍白的面色,柔声叹气:“主人。”“十娘,不过几年未见,怎么便学会长吁短叹了?”子昊含笑望向她,目光柔和而愉悦,“本说今日去冶庐看你,你倒先来了。”十娘道:“冶庐那边尽是些破铜烂铁,荒山野岭又闷又热,到处都是飞灰扬尘,主人去哪里干嘛?若是为了看剑,我已替主人带过来了。”子昊目蕴浅笑:“如此听来,十娘倒像是来找我诉苦的,打发你去那种地方,一待便是数年,也着实委屈你了。”十娘同他说话倒不像别人那般始终存有敬畏,顿时笑道:“主人算是说对了,我今天来还真是想请主人准我离开冶庐一趟。”“去看看你的剑。”子昊一边缓步向前走去,一边问道,“突然想要下山,可是为了那《冶子秘录》?”十娘道:“主人已经知道了,当年皓山大火,我以为此书已然焚毁,可聂七传了消息过来,这书竟在楚国重现踪迹。《冶子秘录》是家父毕生心血所在,其中记载的冶金、铸剑、机关之术,比我凭记忆所知要详细百倍。主人,这本秘录绝不能落入他国之手!”此事聂七前几日便请示过,子昊微微颔首:“秘录的真伪唯有你能分辨得出,我也有意让你下山一趟。子娆现在正在楚国,你可与聂七一同前去,一切听她安排。”十娘大喜道:“多谢主人!”说话间几人已来到一方试剑石前,十娘带来的数样兵器陈列于此,刀、剑、枪、戈、矛、戟一应俱全,都曾经过她精心改造,分外实用锋锐。她一一指点介绍,子昊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其中一柄乌鞘长剑上,略一抬头,“此剑寒意深敛,锐气静藏,在这些兵器中当为上品,你却为何避而不谈?”十娘微微一震,随即自嘲般地叹道:“主人好眼力,这柄剑乃是我采若耶之金铜、赤堇之银锡、茨山之铁英化了三年时间铸造而成,说起来也算是难得。”她带剑出鞘,往试剑石上随手斩下,一声清鸣,长剑斫石而入,现出深深痕迹,剑身却完好如初。十娘抚剑长叹,眼中隐有遗憾,“但当年在父亲手中,这只能是一柄弃剑,便是师兄在此,十娘也不敢卖弄。”子昊接过剑来:“铸剑铸心,顺其自然便好,切忌急功近利。”十娘道:“十娘不敢懈怠,倘若铸不出好的兵器,岂不误了主人大事?主人放心,十娘绝不会马虎,待取了《冶子秘录》回来,必让咱们军中将士人人都佩得浮翾剑那样的利器。”子昊失笑道:“你也恁地贪心,浮翾剑乃是上古神器,岂容人手一把?十娘看了看且兰,弯眉浅笑:“那如此难得的剑,主人怎么就赠给了且兰公主?主人是知道的,这浮翾剑可是当年白帝赠与玄女如夷的定情之物啊!”子昊闻言浅笑不语,转头时温润的目光落至且兰眼底。那幽深的注视融入了山林间明净的阳光,若有一丝复杂难言的意味,仿佛包容了天地万物,历尽了人间繁华的一声叹息,无尽低沉感慨。他便这样看着且兰,似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且兰却被似他的目光摄住,脑中竟一片空白,思绪凝滞,顿时双颊飞红。见她如此,子昊眉梢微微一动,终于放过了她,负手转身,抬眼间却望向了千山云外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片刻之后,他才淡淡笑道:“情之所至,何必系之俗物。十娘,你着相了。”如常的笑语落入耳中,蓦地令身边几人同时生出异样,山风之中青衫淡渺,那种无从把握的感觉令人心头无由一空。十娘和苏陵对视一眼,目带询问,苏陵好似有话要说,但注意到子昊的脸色,最终却没有开口。山阴古道,两匹骏马飞驰而过,白马之上的男子墨色长衣,神情沉着冷酷,正是日前曾在沣水渡遇袭的穆国三公子夜玄殇,身旁一骑紫燕马与他并驾齐驱,马上女子玄衣飘飞,貌若仙姝,便是数日来一路与他同行的子娆。两骑快马折过山坳,突然不约而同地放缓速度,夜玄殇眉峰一轩,手勒缰绳,一边拍了拍马匹以示安慰,一边对子娆道:“穿过前面山涧便是魍魉谷,我们把马留在这里,带进去反是拖累。”子娆同他一起翻身下马,此时马儿似乎十分躁动不安,频频踏蹄嘶鸣,已不肯再前行一步,仿佛前方有什么无形的危险正令它们惊悸恐惧。子娆以手轻抚马背,掌心透出柔和的真力,试着加以安抚,凤眸轻轻转过,对夜玄殇道:“魍魉谷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却没有必要当真陪我冒险。”夜玄殇抬头看了她一眼,手起掌落,两匹骏马齐声闷嘶软软卧倒在地,陷入昏迷之中,他将马上的水囊取下,扬手丢给子娆:“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把这个带好。这两匹马留在荒山难免遭猛兽袭击,如此少些痛苦也罢。走吧!”这几天同行相处,子娆对他这般利落中略带霸道的行事作风已颇为习惯,并不在意,反而笑道:“此去凶险,若万一在谷中成了荒山冤魂,可莫要怪我。”夜玄殇朗声失笑,转而身子一倾,靠近她,目光深亮:“凶险又如何?有美相伴,玄殇纵死无憾!”子娆睨他一眼,嗔道:“你倒真是从不掩饰自己好色。”夜玄殇边走边道:“食色性也,这世上根本没有见到美色还心如止水的男人,可惜女人却总爱相信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却不屑于表里如一的小人。我夜玄殇喜欢便是喜欢,何需遮遮掩掩?”“哦?”子娆烟眉浅漾,调侃他道:“这么说来,你岂不成了那小人?”夜玄殇向来狂放,不以为忤,“君子小人,无非世人口舌,我行我素方是自在,你管他们作甚?”子娆平素在帝都见到的多是些卑躬屈膝的宫奴、守礼有度的臣子,这些人对她或是敬若天女,或是畏如妖魅,无不谨言慎行。子昊虽与她亲厚,但自幼心思深沉,心中所思所想极少说与别人,自不会像夜玄殇一样同她说话。和夜玄殇在一起,她不是什么娴雅贞静的淑女,他亦不是什么温文有礼的君子,这颇有点儿肆无忌惮的味道,倒让她觉得十分特别。说话时两人已进入前方峡谷,四周无数千年古藤自悬崖垂下,形成层层巨大的垂瀑覆盖了整座山岭,幽暗惨碧的树藤盘根错节,其旁险涧深壑,绝谷危崖,一路行来,耳畔除了单调的水声,不觉丝毫生气,亦不见飞鸟走兽,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任何多余的活物。此处尚是魍魉谷边缘,并不见十分险恶,只是深山中一片死寂,令人感到极为压抑。两人虽谈笑自如,却都暗中凝神警惕,魍魉谷乃是江湖中一大凶地,不知曾令多少人有去无回,两人纵艺高胆大,也不敢掉以轻心。前行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子娆脚步忽然一缓,与此同时,夜玄殇扭头看来。两人对视一眼,夜玄殇低声道:“右侧十八人,十步之外。”子娆体内玄通真气流转,耳目灵觉顿时无限延伸,整个峡谷中纤毫微动,尽收心底,潜伏在巨藤之后十几个人近乎无形的呼吸瞬间变得清晰可闻,“左侧亦是十八人,大自在四时法中的自在无相,掩藏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