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建平从对面高中生的这个问题感受到了无穷的深意,连手头的工作都顾不上了,霎时全神贯注地思考起来。
小美的存在是事实,他自己已经意外听到了一部分,比赛那天篮球队的那群孩子又说得那么认真,怎么都不像是在撒谎,而萧建平看得出来小美的主人其实是想要拦住他们的。
这个名叫裴清沅的高中生对小美的存在保持着非常奇特的缄默,说不上来这块手表的来历,只是一味地推给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朋友”。
再加上萧建平与全国数得上名字的各个人工智能实验室都有往来,迄今为止没发现有人训练出了与小美类似的人工智能。
在这些条件共同作用下,能推导出的答案只剩一个。
天才往往都有古怪之处,划时代的天才当然应该加倍古怪。
萧建平自己在学生时代搞出什么新奇小发明的时候,也会故意装作不是自己做的,直到被人戳穿为止。
所以他很理解裴清沅此刻的心情。
“究竟什么是人工智能?”
萧建平语气严肃,“这的确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我研究了三十年,也常常会被这个问题所困扰。”
身旁正在加班工作的同事孙培伟听到他莫名慎重起来的声音,好奇地回过头张望。
“……不是这个意思。”
裴清沅感觉事态渐渐超出了控制,他深呼吸,试着辩解道,“是字面意义上的不知道。”
“对,我也不知道。”
萧建平却十分认真,“每次研究取得突破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对它有了新的认知,结果往往就会遇到无法跨越的门槛,认知不停地被推翻,之前的努力仿佛是场徒劳,所以到现在,我依然觉得我对它一无所知。”
“尤其是设计出一些与医疗领域交叉的产品后,我的本意是想为那些行动和视野受到限制的人们提供帮助,比如我的妻子,可是各种固有缺陷和狭窄的使用范围无法避免,我的妻子本来对此充满期待,她一直把我看作是什么伟大的英雄,可听完那些絮絮叨叨的说明后,连她的眼睛都会黯淡一点——原来听起来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只是这样而已,她会那样想,我也会忍不住拷问自己,就是这样而已吗?”
裴清沅沉默了,手机里开着免提,旁听的小机器人和花花也一起沉默了。
他突然发现打这通电话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你能告诉我,你现在对人工智能最深的感受是什么吗?”
萧建平循循善诱,企图一步步瓦解天才内心竖起的防线。
裴清沅的表情一片空白,下意识道:“……不自由的规则逻辑,和想要自由的心。”
这是他见过季桐的心以后最深的感受。
“对,这就是它最核心的本质!”
萧建平深表赞同,声音逐渐高亢起来,“摩尔定律逐渐失效,神经形态计算开始大行其道,可我们连自己的大脑都没能探索完全,一个模仿人脑神经元突触制造出来的仿制品,真的能叫做人工智能吗?”
“人类自身就陷在无数不自由的规则逻辑里,却试图突破视野和力量的局限,制造出能自由思考的强人工智能。”
他语带感慨,“可我们永远无法摆脱内心恐惧的限制,我们害怕那些自由又强大的智慧生命会反过来主宰人类。”
“我们希望人工智能在不自由的规则逻辑里获得自由,但这又何尝不是人类自身的映照呢?这项路途漫长的研究不仅仅是一群科学家对遥远未来的狂想,更是我们对自己这场短暂生命的探索与观照,无数倏忽即逝的萤火汇聚起来,也许就成了一盏灯。”
“我知道小美可能没有那么超前的智能,但它身上一定有了某种突破,无论是在哪个方面,无论这种突破是大是小。”
萧建平最后恳切道,“不管你想不想跟别人分享这个成果,都没关系,但我希望你能坚持下去,你在做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是对无数人来说都非常重要的事。”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请一定来找我。”
他的话音落下后,连空气里都寂静了许久,才重新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