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稳当当的站于地上时,沅真自然抬头,看了一看天色。
碧水、假山之侧,有人背靠垂柳,闲闲的坐着,口中更悠然自得的衔着一支竹笛,正自有一声没一声的吹着。沅真轻步上前,目光微诧的打量一回对方,精致玲珑的小鼻子甚至轻轻抽动了一下,而后才不无愕然的道:“你不是去喝酒了?”
眼前这人,自然便是岳尧了。在平京时候,他纠缠沅真本也不是一日两日,这等夜半竹笛之事,也早算不得是新鲜举动了,因此沅真一旦听得竹笛之声,便赶了过来。
“噗”的一声,吐掉含在口中的竹笛,岳尧转头一笑,抬手指一指身侧一块空地:“坐!”
沅真倒也并不矫情,便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了:“你这是怎么了?”只从岳尧的面上神色与举动、行动看来,她便知道,岳尧此刻是满腹心思。
扬一扬眉,岳尧懒懒的调侃了一句:“托那坛‘流霞醉’的福,初炜今儿竟没逼我喝他手酿的那些个猫尿,真是万幸!”听他这么一说,沅真倒忍不住笑了出来。偏头看一眼月色下尤显清丽的沅真,岳尧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有意的吧?”
沅真倒也并不否认,只含笑道:“酒本妙物,然须记少饮、节制四字!”这话其实已不啻承认了岳尧先前所问她的那一句话,也就是说,取“流霞醉”与岳尧,确是她有意为之。
深深看她一眼。眸中似有幽光倏然闪过,然而到了最后,岳尧也终于没有问出什么话来,而是改而问道:“那酒,可是当年广逸王亲手酿造的?”
对于这一点,沅真自是不会隐瞒些什么。毕竟酒坛封泥之上,那一个硕大的“广”字,已够有心人之人确定这酒的来历了:“这酒,确是当年王爷亲酿!据说当日共酿了五十余坛,这么多年。66续续的也喝了不少,除却今儿给了你这一坛,如今我这里。也只剩下了四坛!”
不意她会说的这么仔细,一怔之后,岳尧倒忍不住笑了:“你放心,我不会再问你讨要的!”在他想来,沅真说的这般仔细。也不过是凸显这酒的珍贵之处,避免自己再开尊口。
轻笑的摇一摇头,沅真静静道:“小姐年幼时,王爷曾玩笑的说,这酒,他要好好珍藏着。不能只凭着一时性子都喝了,只因要留着等小姐出嫁时再喝!”说到这里,她却不由的沉默了片刻:“后来。王爷就将这酒都送来了万州宅子!直到小姐回了万州,偶然间,才从酒窖里头见着了这酒!当时小姐什么也没说,只叫我们仔细数了一数,共是廿八坛!”
“后来。云裳在北,我在江南。她却又忽然托了人,将那酒分别送了来。我与云裳,每人九坛。她虽没说什么,她的意思,我却明白,既为姊妹,王爷当年所遗之物,自该三分,所以她才令人将这酒送了来!”说到这里,沅真却忽然仰起头来,对着天空圆月,轻轻的笑了一笑,却并没去看岳尧:“我也不怕你知道,自小到大,对她,我其实一直都存嫉妒之心,尤其是在……我知道了……她其实也并不是王爷亲生女儿的时候……”
同样都不是广逸王亲生,为何她就能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而我,却只能做一个丫鬟……
为着这个,她其实也愤恨不平过好些日子,虽然她心中也很明白,这事,根本与远黛无干,这一切,都是广逸王的选择。然而嫉妒与愤恨一旦在心中扎了根,又岂能轻易平息之。
及至逐渐年长,看的更深、懂的更多之后,她才逐渐的将这种嫉妒与不平压了下去,或者该说,是隐藏了起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她,已算是幸运的了。
离开南越之后,远黛亲口的给了她与云裳承诺,然而“姊妹”这两个字听在她的耳中,却恍如一个笑话。对她们二人,远黛没有小气,她爽快的将捧出了广逸王所留,将地契、房契乃至银票都取了出来,一一等值分派,给她们的,甚至与留给她自己的,还更要多些。
那一刻,沅真心中也是颇为震惊的。一直跟在远黛身边的她,自然知道,远黛所拿出来的这些,的确已是广逸王遗留给她的全部。也正是那一天、那一刻,沅真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确不如远黛。至少若然异地处之,她做不到远黛这样。
然而即使如此,她仍没打算留在远黛身边。直到那一天,她收到了远黛令人送来的流霞醉以及一封书信。信写的很简单,略述了几句离情后,直到最后才提到了流霞醉,却也只是淡淡一语:酒共廿八,三分不均,多占一坛,以待来日。
这一句话,平平道来,却让沅真心下陡觉惭愧无地。这一夜,她几乎不曾阖眼,到了第二日,她便命人打点了行装,径往平京去了。数月之后,平京城内便多了一家回春药铺。
偏头看一眼岳尧,沅真唇角微微上扬,不无自嘲的道:“多有趣,当桎梏最终没有了的时候,我们反比从前更为亲密了!”听到这里,岳尧眉峰不觉稍稍轩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来。然而只是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也足够沅真觉察出来,笑了一笑后,她道:“我知道,你一定想说,这根本就是小姐有意为之的!”
岳尧不答,面上神情却已说明,他心中正是如此想的。只是碍于远黛身份,不好直言。
目光落在碧潭之内的那轮明月之上,沅真微微失神了片刻,才徐徐的道:“其实……你今日想说的,当年……我也不是没有想到……”说到这里。她却不免叹了口气:“但我知道,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她之所以来信,我之所以会往平京,只是因为……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太孤单了……”大厦已倾,昔时的热闹繁华一时尽皆成空,这天下,除了彼此,她们已再找不到可以全心相信又知根知底的人。她们……已是彼此最终的倚靠了……
因为这个,她重又回到了远黛的身边。往日的一些龃龉,在重见的那一刻,尽数化为乌有。而远黛的反应。也让她知道,她并没有想错。因为这个,她断然拒绝了远黛试图让她重回姑苏,只每年相聚一次的提议,在平京安下身来。比她略晚些赶来的云裳本也是要效尤的。却因她与远黛二人都竭力反对而不得不满怀郁闷的回返了北境。
沉默了一刻,岳尧竟又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广逸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至始至终,他其实都没想过从沅真口中套话,然而此刻,他却忍不住的问了出来。非关刺探。而纯粹的只是对那个已过世之人的好奇。
偏头想了许久,沅真还是摇头道:“王爷这人,有些不好说。我也不敢胡乱评论!”
岳尧见她神色迟疑,便知她非是不敢,而是不愿,无论如何,广逸王既是她的旧主。又对她有恩,况如今又已过世。不管基于哪一点,沅真对他妄加评议,确是不甚相宜。既知沅真的难出,岳尧自然也就不再追问什么,只笑道:“既如此,我不问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