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父亲就走了,走在母亲疑惑种种的一双目光中。
父亲一直牢记着自己的话,母亲也同样牢记着父亲的话。
母亲惊讶自己碰到了天底下的大好人了,不仅给自己吃的,而且还给了自己这么多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而且还口口声声让自己等着的话。母亲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了。待她清醒之后,走出残破的小屋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时,她又一次跪下了。这一次她跪得心甘情愿,地久天长,直到父亲的部队消失在村外的夜色中。
在以后母亲等待父亲的岁月中,她等得坚贞不渝,海枯石烂。她坚信父亲是个好人,她没有理由不等待父亲。
几年以后母亲终于等来了父亲,那时父亲已经是营长了。淮海战役结束不久,共和国便诞生了,蒋介石逃到了台湾,父亲的部队驻扎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当时抗美援朝还没有爆发,边远地区剿匪工作仍在继续,总之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在这大好形势里,父亲刻骨铭心地想起了母亲。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他一想起母亲,便联想到了七岁的妹妹,举着一双冻得红肿的小手在雪地里挣扎的情景。当了营长的父亲仍然光棍一条。许多将士在战争年代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找对象,现在全国解放了,在一片国泰民安的气氛中掀起了搞对象的热潮。父亲离开了部队,离开了北方那座城市,千里迢迢地找到了母亲。
母亲嫁给父亲以后一直没有工作,母亲从农村进城以后是很想工作的,但阴差阳错,母亲的想法一直没能实现。母亲嫁给父亲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便爆发了。父亲成了志愿军,在一个有风的夜晚跨过了鸭绿江,走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
那一年母亲刚刚二十出头。母亲已怀孕在身,她和参战的家属一样被安排在部队的留守处。母亲一边孕育腹中的孩子,一边牵肠挂肚地思念朝鲜战场上的父亲。她相信父亲会活着回来的。她自从见过父亲第一面之后,便鬼使神差地等待父亲,一等就等了几年,直到她又一次看见父亲出现在她面前。那一瞬间,她大叫了一声,差点晕倒过去。事后她想起等待父亲这事有些荒诞,她第一次见到父亲,甚至都不知道父亲的姓名。父亲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坚信父亲就是她的救世主。父亲的形象便灯塔一样地燃在了她的心里,她更相信父亲是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的,父亲不论走到哪里,最终都会平安地回到她的身边。
母亲在等待父亲平安归来的日月中,生下了敏。母亲本想为父亲生个儿子的,她知道父亲喜欢男孩,父亲的意愿便是她的意愿。没想到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女孩,这使得母亲的情绪有些低落,低落的情绪又很快在母亲的心中烟消云散了。她想,只要能生女孩,男孩也一定会有的。只要父亲愿意,她甘愿为父亲生一个排一个连。那时她生活中最大的目的便是一边抚养敏,一边期待父亲平安地从战场上回来。
又是个几年以后,父亲又一次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母亲的面前。父亲平安回来,这在母亲的意料之中。当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母亲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便是:下一次俺一准给你生个儿子!父亲望望母亲,又看一眼躲在母亲身后偷眼打量着自己的敏,他笑了。
母亲很快便又一次怀孕了,没多久权便出生了。权果然是个儿子。产房里的母亲虚弱地冲父亲苍白地笑笑说:俺说过一准给你生个儿子。母亲从父亲的表情里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失落,母亲便又说:俺还会生的。下一次一准还是个儿子。
父亲看着权,看着母亲,然后闷头吸烟。他考虑的不是男孩、女孩,他考虑着以后的生活。那时父亲已从部队节约开支中察觉到将来会有紧日子过了。
果然,在权不满二岁的那一年,中国当代史中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向多灾多难的人们走来。父亲、母亲、敏、权一家四口人和全国人民一样过起了忍饥挨饿的日子。
起初部队比地方好一些,能定量地向军人及家属发放一些粮油及副食,到最后这些定量的东西也被取消了。定量的补助只对基层官兵,像家属及子女,户口在地方上的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了。母亲没有工作,敏和权正长身体,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围绕着母亲叫苦连天。父亲的日子要比母亲及家里的孩子好过一些,他每日三餐吃食堂。后来三餐也改成两餐了。父亲每天把属于自己那一份饭菜偷偷地带回来,他舍不得吃,母亲也舍不得吃,他们看着敏和权如狼似虎地分吃着父亲的那份饭菜。母亲这时会背过身去擦眼泪,父亲勾着头吸烟,他极力地控制着不去看敏和权。阵阵袭来的饥饿感,使父亲又一次想起了十三岁以前的生活。敏因吃得太急,一口饭噎在了嗓子眼,她的喉咙呕呕作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父亲伸出手在敏的背上轻捶了两下。敏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三两滴泪水落在敏的头上。
父亲那时有许多大事需要他操心。全团一千多号人马,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并不能放松训练。美帝苏修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中国,蒋介石在台湾也趁火打劫,时时刻刻想颠覆大陆。父亲不仅忧国忧民,全团人马因忍饥挨饿军心开始涣散。前几日,有两个新兵因无法忍受饥饿开了小差,准备跑回老家。还没有到火车站便被抓了回来,气得父亲扇了两个逃兵每人一个耳光。那两个兵就给父亲跪下,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求求您了团长,我们饿得实在受不了。让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