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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我在心神不定中醒来了。梦还记得。为什么会梦见那些?那个人,我想应该是你。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刚见过你,你微笑着抱住我,你的脸庞在灯下散发着光彩,但我看到的眼神却是忧伤的,那眼神,是我臆想出来的吧。事已至此,事已至此,我想。那种压痛感。我突然很想写点什么,随便写上几句。把自己从你身上拔出来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另一个瞬间,你一直用手捂住脸的下半部分。无论如何都不能笑出来啊,你事后向我解释。在那间餐馆的阁楼上,我和你彼此对视,你的目光中闪跃着一道狡黠,一道泛着苦水微光的狡黠,那狡黠,好像只是为了得到我的默许。我坐在桌子转角那里,并不是什么不可企及的地方。你如果还是抓不住,我也帮不了你。

有一个多月,她断绝了和我的一切联系。给她写邮件,发短消息,打电话,没有任何回应。去她家找她,她态度冷淡。我变得焦虑不安,没法沉浸到文字里,什么都干不好,睡眠也不太深。除了出去买东西吃,我谁都不想见。邻居们自顾自讲话,没人打扰我。只有开始新的,才能使我有所恢复。

我打算写一个新的小说,对《浮士德》改写,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必须在爱情和诗歌之间作出选择。是有点极端,我坐在桌前叹了口气。希望这将是个简单的日子。上午,可以上上网,看些新闻,看看别人写的东西。悠悠地吃一顿午饭。下午时间写作。一直写到房间里的光线暗去。写作是快乐的,我喜欢看那些刚打开的,空空的文档。

她说她想来见我,我不能不见她。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撒娇,也有些坚决。一个多月的冷淡,我已经在心里让她离开了。晚上八点,她准时来了。她说,这是她第一次穿裙子。她的语气里有点得意,又有点听天由命。相比她以往一贯的穿着而言,这晚的装扮有点不太寻常。我立刻意识到,某个仪式感的处境……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了,给她在sn上留过言,告诉过她自己的一些新情况。她这就出现了,就在眼前。而我还没有摆脱对她的冷漠的怨恨。只能把她看做记忆里的一个名字。这样,记忆本身将历历在目,那一年半的记忆,因为做了干燥脱水,轮廓如此鲜明。不需要她再来插一脚,弄得模糊不清。

她站在房间里,熟悉的脸上,一开始,是小女孩的微笑。她的身材是娇小而略略丰满的,在房间里慢慢地晃来晃去,和她一起晃的,还有她臂弯里那只猫,黑色的猫,黑得很从容。她说你还好吗?她看起来很愉快。短头发显得很大方,微笑也很有感染力。她那清亮的声音,毫不费力就让我觉得,该告诉她一些开心事儿。说说我的新女友吧。(我没有忘记,我曾经多么爱她,迷恋她的身体。)我告诉她,新女友同样写小说,还没出名,也许她不打算出名。新女友和她一样,已婚。我形容我的新女友,带着另一种隐秘的气质,小坚果的气质,那壳半开半关,虽然顶不了多大打击,却也自得其乐。我说起自己和新女友的第一次做爱,那种温润,那种滑翔,那个比她更为纤瘦的身体给我的感觉。想让她相信我很快乐,只能特意用声音说出来。不能特别大声,几乎是在低声细语。(我是故意那么说的吗?我想让她盯着我看?在我的脸上搜寻无意间泄露出的,幸福的种种破绽?或者,我想让她盯着随便什么地方看?让她去努力掩饰吧,对她最关心的事,她总是要装作漫不经心的。)

我请她坐在沙发上,她只拘谨地放下半个屁股,我请她往后靠靠。把自己弄舒服一点啊,我说。现在这个样子,她朝我笑笑,怎么都不舒服了。我只好在房间里走动,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回头看她一眼。我知道,只要我安静下来,默默地,用细长得都有些沉坠的眼睛看着她,她会安静下来的。我们都意识到了,接下来,我们才会对彼此说点儿什么。虚张声势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我离婚了。她说得很快,但吐字清晰。我不是为了你这么做,但确实是因为你。我不得不这么做。那一个多月,你说我冷漠,就像是我故意要那么冷漠似的。那也确实如此。那个月,对我来说,其他人毫无意义。我不想见到你,但你坚持要我留在原地。我只能隔绝你。她说这些时,猫和往常一样微微耸了耸脊背,她的眉头也跟着微微耸了耸。(我能解读成,她在痛苦,在疑虑吗?)她把压抑带进了这个房间,尽管她穿了很薄的雪纺裙。这是我最不喜欢的沉重,忧伤的沉重。我打算,还是无情一点吧,就像时间能做到的一样。

现在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失去我,那个人也会感到痛苦。好好工作吧,或者,好好睡觉吧,你会把我忘掉的。

她坐在灯下的外表,因为裙子的缘故吗,显得如此柔和。但我突然想起她前夫,那人对她很坏,在性方面。把她当做自己的一处房产,随意敲敲打打。台灯的光线,比我们的呼吸平顺多了,流淌在房间里。现在我坐下了,点起一根烟,听她说。我知道她想和我一起,住在这个房间里,她会和邻居们用上海话聊家常,会把额头贴在窗子的玻璃上,她就是想和我一起。那么我呢?我得留下另一个人,那个人也不是我的全部。要么她伤心,要么她伤心,就看先来后到的顺序了。

她的语气里,情绪越来越多,我看着她,想到她会成为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她终于决定离开,我送她到弄堂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车等着我们。要是没有那一个月,你会和我一起的吧。我替她拉开车门,好像压根没有过这个设问句,她看着我,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轻轻抓起我的手。她把手一下放开时,我自己的眼泪也几乎要流出来了。

一回到家你就打开电脑,急于记下你听到的那些。你没想好该怎样写,是写她在做出门去见他前的精心准备,(她选衣服、做面膜、化妆……)还是写他们最后这次的对话,以平行方式嵌入她决定为了他离婚的那刻,与丈夫的交谈?

他说他会写下这次会面,但此刻不急,他有别的东西要写。他已经发表过那么多作品,把那么多私人生活诉诸笔墨,你的生活却平淡得缺乏示人必要。这也许,应该是你的故事?毕竟,你也是女人,会更知道或者理解,另一个女人?

你开始打字。在你打字的时候,你的舌尖之上,轻轻地滚动着那些词。对词语的触动让你,慢慢变得自信起来,好像故事就在某个轻触可及的地方。你选择写下她站在他家楼下那一刻的心情。她把自己打扮得美丽,走进弄堂里,抬眼往上,看着亮灯的那个三楼窗口。她看了很久,是想看到他的脸出现在窗口?她想起他的头发,他先低下再扫过来的眼神。她知道再过一会儿,结局就将很明确了。或者他回到自己身边,或者,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段写来非常顺手,你似乎把自己代入了,想象里,她以一种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默默地走上楼梯。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他,她,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但你不想那么写。

&ot;那一晚,她一直伫立楼下,不时有人经过,看她一眼。直到窗口灯光一下熄灭。她又等了一会儿,看看那灯是否会再次亮起。但窗子自此黑着了。于是她打车回家。&ot;

你喜欢写作,他们任由你描摹,在此之前,他们尚未真正存在。当然,你只能先从自己写起,然后嵌进朋友们的面孔,再然后,才有可能安置陌生人。陌生人的嵌入,是最为冒险,也是最为有趣的。现在,你就打算为她安上一个男人。一个暗恋她已久的同事。那个男人,得有一种轻快,看起来很容易满足,始终都兴致勃勃。就是打算彼此彻底享受的。男人尤其喜欢看她害羞的样子,她长得挺清秀,举止有点像容易受惊的小鹿。眼下她急于摆脱对他的依恋,所以在男人面前摆出一副不多话,也不多提要求,安安静静讨人喜欢的样子。

&ot;男人在全神贯注地为她选择一副项链,他把它们一一放在她胸前检视,她笑着,他也笑着。&ot;但是得写出,她的笑,其实是在努力掩饰一个事实:她显然没那么高兴。得让读者读出一种悲伤的意思。用一些细微的,微尘一样的细节,让隐藏的东西蓦然明朗。

&ot;有一副项链,显然太夸张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她的目光垂了下来。他站在她背后,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这小小的沉默,只是因为前面笑了太多,说了太多。售货小姐朝他们露出一个温柔宽容的笑,收起了那串项链。&ot;

这个时候,这个样子的房间,是最美的。不多的几件木头家具,一左一右两盏台灯,阴影,窗帘的安宁。我躺在床上,想着这间屋子。它属于一幢老洋房顶楼的一间,走廊充满嘲弄的嘎吱声。我很期盼你能过来,我甚至为自己的这种期盼感到不安,它前所未有的强烈。其实,对我而言,你还是个陌生人。就像这屋子对你而言,是个陌生的屋子一样。我想你来抱住我,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是拥抱着我,陪伴我。我现在就想要你。可我不能把这要求说出口。说不出口的要求,使需要变得更加迫切,更加不可能。你在干什么呢?

其实我做过一个关于你的梦:我在马路上走,惊讶地看到你坐在对面的街边咖啡馆,没有人陪着你。我很高兴,想立刻走到对面去找你,但还是谨慎地用目光寻找着,你的丈夫不在那里。我想过去拥抱你。马路这样宽广,应该不受监视。而你独自一人在那里。梦里似乎是早春,还挺寒冷。你穿着大衣,但敞开着。时间在过去,后来我想,也许就该在阴影里凝视着你?你的丈夫突然在你背后出现。而你似乎同时看到了我,冲我摇了摇头。梦里最后见到的,是你戴上帽子,扣好大衣纽扣,和他手牵手,向我走来。你们很快走过我的身边,没有人看我一眼。我转身看着你们的背影,他正柔声对你说着什么,而你也侧着脸笑,一副心满意足、完全不需要我这个情人的样子。

和一个不是单身的女人一起,就会面对各种各样的……想象。同情我吧,你。

下一次你来我这里,我要给你讲一个简单的故事,它就发生在几小时前。她又来找我了,并且试图哄我开心。我迟疑了一会儿,但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她现在已经走了,床上只有她大致的轮廓,模糊,缺乏细节。假定我们三人,一起住在这间老房子里,彼此照顾,相亲相爱……你会不会觉得我变态?

不过,这只是个故事,我想把故事的背景设在老法租界,一幢年代久远的洋房里。最初的情节开展缓慢,两个女人,一个男人,他们毫无缘由地接受作者的安排。主人公&ot;我&ot;,从小被遗弃,一生都会感到孤单。这不是一个情色读本,因为这三个人,都因为孤单而恬淡寡欲,听天由命。他们都没有参与性爱里的热情和好奇,他们都是精神上的旁观者。最年长的,自然是&ot;我&ot;。接着是&ot;你&ot;,成熟老到,为任何可能都做好了准备,不会一惊一乍。而&ot;她&ot;是最年轻的,什么都准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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