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眼神从浑身血迹温简与那只破竹篙上走过,终落她父亲身上。没有哭闹与责备,她像是彻底明白了什么,退后一步弯身行了个男儿礼,轻声对父亲道:“爹,儿去为你沏壶茶。”
胡语叹息了一声,多好姻缘啊!然后不得不转身招呼着人将温公子送到衙门。
自那以后,镇里再也没人讨论傅云安性别,也再没人敢上傅家提亲,甚至温简也再没有潭县出现过。
听说,当天晚上温县令便命人连夜将他送往京城,据说,他被送走时还昏迷未醒。
思绪收拢,胡语再次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出落得愈发大方娴静女子,走过去轻松提起水里箩筐,拉过她手边走边皱眉道:“你家那老头子又家里酗酒,这回酗得比往回都厉害,你赶紧去看看,我怎么劝都劝不住。真是,一个大男人,不会养家糊口就罢了,还让自己女儿替自己操心,羞不羞人!要不是你时常背着他出来捉鱼换几个钱买点米,他早就饿死书堆里了。读书读书,就知道读书,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云安倒是习惯了胡婶对她关爱,没意他对父亲抱怨,而是跟着皱了皱眉,加了脚步。父亲每次喝酒都闹得很凶,听胡婶这么说,想必他这次同样没有高中。大夫连番叮嘱过,他肠胃不好,不能酗酒。
傅家小院虽然简单,却修剪地非常简雅。院外种了棵老魁树,院墙上爬满了青藤,墙下种着几种常见花草,花连成片,轻盈自,院子里凿了一口井,井旁依着颗桂花树。
傅远冲就是坐桂花树下喝酒,脚边七八个空壶歪歪倒倒,他神情恍惚,嘴里念念叨叨。
云安推开搭满花藤木门步向他跑来时,傅远冲空洞地眼神忽然顿住,眼眶中似有迷蒙烟雾扩散开来,眼珠子直直看向她,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却迟迟不敢靠近,满眼都是渴望与不可置信,“涵柔,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我们走吧,带着安儿,我们回去淡州,我教书,你织绣,我们一家人乐乐地过日子。”
奔走婆娑花木间女子沉默不语,他顿时焦急了起来,“涵柔,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愿意过这样贫苦生活吗?没关系,我去参考,我一定会考上状元,你爹会答应我们亲事,一定会!”
云安拉住那只不住颤抖手,双手握得紧紧地,他旁边蹲下来,轻声道:“爹,你醉了。”
一句爹似乎提醒了他,傅远冲眼珠子动了动,迷雾逐渐散去,看清眼前人时他目光顿时尖利了起来,手一甩,高声怒吼道:“你不是涵柔,不是我涵柔!”
他音调忽而一低,又凄凉起来,“你是安儿,我们女儿。”
他颓废点头,带着认命般无力靠桂枝上,双目无神地道:“是啊,你不是儿子,为什么,你不是儿子?”
他猛地转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她,大吼道:“你为什么不是儿子?!”
撕裂般大吼后,两行清泪自眼角滑下,他徒劳倒回去,呆呆呢喃道:“你要是儿子,你就可以考状元,我傅远冲做不到,我儿子一定能做到。他能一手遮天挡我仕途,还能断了他外孙后路吗?女儿,女儿……”他呵呵苦笑了起来,“本是千金玉体,奈何荆钗布裙?”
傅云安只是紧紧地握住他手,默默地听他说着,却不料这次他发完疯并不像以前那样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闭口不言,而是咳嗽,越来越剧烈咳嗽,整个人从依树而坐咳到蜷缩成一圈倒地上。
“胡婶。”云安吓得高呼了一声,想扶起他,却被他一手推开,她没法,赶紧站起来踮起脚尖高声往院外喊:“胡婶,胡婶……”
“唉!”胡婶粗大嗓音顿时从隔壁传来。先前她为避嫌送云安到门口就回去了,此刻听她焦急声音,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否者以云安沉稳性子绝不会如此慌乱地大喊。
胡婶冲锋般跑进傅家直冲到云安身边,连口气都没喘便忙不迭地问:“怎么了?”
“胡婶,我爹他咳出血了。”傅云安将手帕捂傅远冲嘴边,眼里急出了泪光,她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道:“胡婶,麻烦你帮我跑一趟镇里,去请黄大夫来,就说我爹病又复发了,请他一定要想办法救他。”
“好,云安你别急,我这就去,一定给你把黄大夫请来。”胡语二话不说,看了眼蜷缩着傅远冲,一转身就往外跑。
傅远冲以前也酗酒,胃绞痛是老毛病了,只是云安没想到他这次会这么严重,看着手心里殷红血,她心直落进谷里,通体冰凉。
黄大夫是镇上老大夫,一身经验丰富,几十年来救死扶伤无数,被镇上人称做活神仙。
“大夫,我爹他?”黄大夫一来便下针让父亲安静了下来,此刻等他忙完,云安才敢问。
黄大夫对着她连摇几个头,叹息道:“长期酗酒已经导致他记忆力衰退,食管与肠胃肿胀糜烂。老夫早就跟他说过,以他现身体状况,切不可再犯,否者性命堪忧,却不料他还是听不进去……唉,现唯一可以做,不过是用开药暂时吊着他命,多一月了……小安,好好为他准备后事吧。”
收拾好药箱,老大夫惋惜地出门,云安楞了那里。过了会儿,她擦了把眼角晶莹物体,咽下喉中梗塞,追出去道:“黄爷爷,云安送你出门。”
将为数不多碎银子塞进老大夫手里,对方摇头推脱,枯槁手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怜惜道:“若是别家我也不推辞,可是小安,你不同,你家本就拮据,你父亲现又……你一个女儿家,还是给自己留着吧。况且你平时帮我算账写药单我也没跟你客气,你既叫我一声爷爷,以后有事只管找我就是。小安,别送了,回去吧,老夫活了着几十年,看得出你父亲这一生执念深重,走之前,能帮他完成,就量吧。”
云安不再坚持,黄大夫走后,她院子里站了很久,怔怔地看着那颗桂花树。
桂花树下还遗落着她染血手帕,那红,刺得人禁不住要把眼泪落下。时令未入秋,尚不是丹桂飘香季节,光秃秃桂花树孤零零地站那里,站成无言,站成永恒,不屈不饶地,像是父亲许多次眺望京城背影。父亲……
“云安?”胡婶走到她身后担忧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