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并非全无定评,最少在“香港学”方面,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开创者【3】与奠基人之一。纵然说到“成家”,言之尚早。整个“香港学”都还是“新生事物”呢。这里顺便说说“香港史”和“香港学”这两个名词。“香港史”是总称,包含有研究香港的各门专史在内(经济史、社会史、政制史、法律史、宗教史、文化史、教育史等)。这些多元化的发展,就构成了今天的“香港现象”。香港学是研究“香港现象”的一门学问,它和香港史的研究范围一致。这是依据“历史编纂学”所作的注释。若就一般人的观念来说,把“史”只限于“历史事件”的话,前者的范围就窄得多了。不过对金应熙来说,不管“通史”也好,“专史”也好,每一方面,他大概都可以应付裕如。尤其在香港经济史方面。这有《香港概论》可以作证。
他生前有许多衔头,最后一个衔头是《香港概论》的编撰员。
“香港为何这样香?”自邓小平提出“一国两制”以来,许多学者都在探讨“香港起飞的奥秘”(借用中国早期的“香港学”学者黄标熊、梁秩秋编著的一本书名)【4】,香港在战后的经济发展很快,经过五十年代的恢复期,六十年代的工业大发展,到了七十年代,就几乎全面起飞了(多元化和现代化)。种种“奇迹”,令人目为之眩。一般人对“香港现象”的着重点,也在经济发展方面。
《香港概论》分上下卷,上卷集中在经济方面,主要的编撰员就是金应熙。下卷(政治、文化、社会等方面)出版时金应熙已去世。编后记【5】最后一段说:“在本书下卷编撰完成的时候,我们特别怀念为《香港概论》的编撰工程鞠躬尽瘁的金应熙教授。金教授是国内和国际知名的历史学家,也是学识渊博的香港学专家。作为本书的一位主要编撰员,他为本书编撰工作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以古稀之年,不计名利,不避艰苦,夜以继日,默默耕耘,务求高质量地完成极其繁重的任务,不幸因急性心肌梗塞于一九九一年六月与世长辞。”《香港概论》的编撰,可以说是香港学的奠基工程。
金应熙在人生的旅途中本来可以有许多选择,作为史学大师陈寅恪的接班人就是其中一个。如果在学术界作民意调查,相信大多数人会认为这应是金应熙的最佳选择。虽然创建香港学的价值是否就逊于“陈学”的继承,见仁见智,也是难说得很。不过,价值纵难言,心愿终未了。或许金应熙本人也会兴起一点“人生无奈”的感觉吧。
但无论如何,这位adehongkong的学者,得以为香港而终其一生,也总算是和香港有特别的缘份了。
金应熙和香港有缘,我和金应熙似乎也有点特别的缘份。
我在学术上毫无成就,但平生有幸,倒也曾遇过不少明师。对我影响最深的两位,一是简又文,另一就是金应熙(为了行文简洁,请恕我省去“先生”二字)。
简又文和香港关系之深,恐怕远在金应熙之上。虽云“宦海飘流二十年”【6】,最后还是在其香港老家——九龙施他佛道的“寅圃”【7】,完成其名山事业。在学术成就上,他是应无遗憾的。
两位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相同之处不是没有,但相异之处,却更大更多。
首先是辈份不同。简又文和金应熙的老师陈寅恪是同辈。我拜他为师时(一九四四),他早已是名满全国的太平天国史学者;而金应熙在岭大历史系开始当上讲师之时(一九四六),还只能算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学者。虽然这位年轻学者,已足以令老一辈的学人刮目相看(简又文和冼玉清都曾向我提过他)。老一辈的学人颇重辈份,所以当后来(一九四九)冼玉清为我引见陈寅恪时,她只介绍我是简又文的学生,却没提及我上过金应熙的课。【8】
其次是信仰不同。简又文是基督徒,金应熙是马列主义者。简又文曾在冯玉祥的西北军中传教,人所共知,金应熙在岭南大学,亦是早已以“左倾”闻名。他们都有“包容”精神,或多或少则是另一个问题。
除了这两点最大的不同之处,我和他们的师生关系也有很大的不同。简又文是先父的好友,抗战后期(一九四三),他避难赴桂,曾在我的家中住了一年多。我是以中国传统的方式,在先父主持下行拜师礼的。简又文在他的回忆录中记有此事【9】。抗战一胜利,我就跟随他到广州求学。两代交情,他视我有如子侄。
至于受教于金应熙,则又是另一番机缘巧合了,我在岭大读的是经济系,金应熙则是历史系的讲师。经济系允许学生选读一科文科课程,我就选了金应熙开的“中国通史”。何以选他,一来因为兴趣,二来亦多少有点偶像崇拜的心理也。他是岭大最年轻的讲师,在当时一班要求“进步”的学生中,又年轻、又左倾的老师是最具吸引力的。
简又文视我如子侄,金应熙则自始至终把我当作朋友。他不但丝毫不以师长自居,甚至完全泯灭了师生的界限。例如可以互相作对方的恋爱参谋。
初时我还以为他是对我特别客气,因为我是“带艺投师”的,后来发现他对比较接近的同学,都是如此。而且对任何人亦都是毫无架子。
在他去世后,我在《岭南校友》读到一班相识的老同学给他的挽联:【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