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我要去看他。&rdo;苏北说。
&ldo;你不认识他,&rdo;李天佐说,&ldo;你不是他的朋友,你没有这个义务。&rdo;
苏北说:&ldo;人并不都是凭义务做事情,天佐。有时候好奇心就能够促使人做事情。&rdo;
&ldo;你对杜一鸣这样的人好奇吗?&rdo;
&ldo;也说不上好奇还是不好奇,他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我没什么好奇的。既然他曾经是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尽管我们并不相识,我想我还是应当去看看他……&rdo;
&ldo;是啊!&rdo;李天佐叹道,&ldo;是应当去看看他。&rdo;
&ldo;你不打算去吗?&rdo;
&ldo;我?&rdo;李天佐脸上出现一种嘲弄的神情,&ldo;我有什么脸面去看他?&rdo;
&ldo;老李,时间会把所有的伤痕抹平。&rdo;
&ldo;不,这是抹不平的。我知道。&rdo;
&ldo;杜一鸣会有他的角度。&rdo;
&ldo;我有罪。你告诉他,我不要求他原谅,他要是拿一把刀子来杀我,我不反抗。你知道吗?我经常想把自己杀死,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把自己杀死……&rdo;
&ldo;你这样想吗?&rdo;
&ldo;我从来都这样想。你以为我用小本子整杜一鸣的时候不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知道我在作恶。这是我实现自我的惟一方式。你现在也别以为我不作恶了。我以前是魔鬼,现在仍然是魔鬼……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把我宰了?为什么?&rdo;
苏北看着李天佐,不知道该说什么。&ldo;在人的本性中,我们发现三种导致攻击性的原因:第一是竞争,第二是不信任,第三是荣誉……正是荣誉会使人为一些区区小事,如一句话、一个微笑、一种不同的意见和任何其他使人感觉受到贬抑的信号‐‐‐不论直接涉及本人还是涉及他的家族、朋友、他所属的民族、他的职业,甚至于他的名字‐‐‐都会导致人变得富有攻击性。&rdo;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这样说‐‐‐苏北就是这样看李天佐的。
苏北这种极为理性的看法,仅仅出现在他的《札记》上,但是,李天佐仍然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与别人不同的内容。这也是他愿意在苏北面前自嘲为魔鬼的原因。
杜一鸣住的地方实际上离苏北不远,只隔着两个胡同。
这片老城区已经列入拆迁范围,胡同里到处都用白石灰写着巨大的&ldo;拆&rdo;字。尽管不断有专家和民众呼吁保护老城区,也不能阻止与权力结合的资本不断扩张,这个不辨其貌的怪物就像古代传说中的饕餮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今天吞食这里,明天吞食那里,总有一天会把整个世界吞食掉。
杜一鸣住的也是一个大杂院,一间正房,虽然逼仄一些,但阳光灿烂。窗台上一盆君子兰肥厚的叶片绿油油。陈设极为简单,巨大的双人床之外挤满了普通人家过日子的东西,屋子里有一种饭菜的味道。墙上挂着一本挂历,几个外国美女正在海滩上搔首弄姿。从一切方面都看不出这是杜一鸣的住所。
杜一鸣回来以后,他爱人本来想在家陪他,建筑工地工头说,现在不能请假,她就不敢再说,已经干半年了,还没拿到一块钱工钱,怕闹僵了将来事情更不好办。杜一鸣的儿子杜放在北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跟随偶然结识的一个朋友来到石家庄,在一个居民小区开了一家有三张桌子的小吃店,卖油条、火烧、包子之类,生意还不错,每个月都给家寄回几百块钱来。杜放也没回来,只有杜一鸣一个人在家。
苏北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全体员工合影中看到过杜一鸣。照片上的杜一鸣坐在夏乃尊旁边,西装革履,很有气度。他面目清秀,神采奕奕,薄薄的嘴唇,高高的眉骨,深陷的眼睛有一种坚毅的神情。和照片相比,眼前这个人完全变成老人了。他长着一尺多长的花白胡子,穿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窝在圈椅里,活像巴勒斯坦极端组织哈马斯的精神领袖亚辛。他现在必须借助拐杖才能够站起来。
崇高的堕落(2)
&ldo;我知道你,&rdo;出乎意料,杜一鸣嗓音尖细,&ldo;我知道你调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我从你的作品推断你。&rdo;他没有说怎样推断,却说到苏北几段重要经历,说到某部作品,这也就等于推断了苏北。谈话很快就进入到毫无间隙的状态。
&ldo;……这代人已经没有你们那个时候的激情了。&rdo;苏北说,&ldo;所有人都被生存和物欲折磨着,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成为精神乞丐……&rdo;
&ldo;时代不对人要求不可能的东西,你不必为这些人在生活中所谋所求忧虑。&rdo;
&ldo;我只是感到痛苦。我总觉得在做不想做的事,每天都在做我不想做的事。&rdo;
&ldo;你不是仍然在写小说吗?&rdo;
&ldo;是的,我在写。&rdo;
&ldo;这不很好吗?作家只有一种存在方式,那就是用笔说出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rdo;
&ldo;是的,&rdo;苏北说,他停下来,思虑要不要把写小说的痛苦讲出来。&ldo;我会说出我的看法。但是,老杜,你知道吗?我无法摆脱对自己的怜悯和愤怒,我在追求精神生活的同时,还不断被生存的渴望煎熬,有时候我不知道到底哪一个人是真正的自己,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正在把自己流放,我的精神失去了方向,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