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另一种感受,不是前几个星期每逢晚上将他往卓妞身边吸引的那种感受。
他把这种紧张怀在胸中,珍爱它,不时谛听它的声音。如今他能够回忆起,青年时代也曾有过这种感受,可是后来竟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它能持续多久而不成为虚妄?它是否完全取决于引起这种感受的那个女人,抑或还有别的缘故。比如说,这个女人尚未完全与体贴心),以后就会渐渐恢复平静?
不过贴心这两个字现在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说不定还是有意义的?……胸中的这种感受是仅存的一点希望,所以奥列格才那么爱护它。它成为充实生活和点缀生活的主要东西。该加的存在使整座癌症楼变得富有情趣和多彩,这座楼之所以没有变成一口枯井,全赖他俩……友好相处,而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也感到奇怪。其实,奥列格很少见到她,有时只是匆匆瞥一眼罢了。前几天她又给他输过一回血。他们又谈得很投机,尽管不是那么能敞开心扉,因为有一名护士在场。
先前他是多么渴望离开这个地方,可现在出院的日期渐渐迫近,他倒恋恋不舍了。回到乌什一捷列克之后他就再也看不到熊加。这该怎么办呢?
今天是星期日,他恰恰没有希望见到该加。可天气晴朗,阳光和煦,空气像凝住似的,一片暖融融的景象,于是,奥列格到院子里去散步,一面呼吸着愈来愈浓郁的暖气,感到舒展,一面试图想像,她是怎样度过这个星期日的?在忙些什么?
他现在行动懒散,不比过去了。他已不再按既定的直线路径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路的尽头便陡然转身了。他步履疲软,小心翼翼,经常在长椅上坐下来歇一会,要是长椅上没有别的人坐着,他就会伸开腿躺在上面。
今天也是如此。他敞着病号长衫的衣襟,微微驼着个背,慢慢腾腾地走着,不时停下来抬头看着树木。有些树已经半绿了,另一些树刚刚露青,而橡树却不见一片绿叶或嫩芽儿。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这里那里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已钻出不少青草,有的已相当高了,要不是那么嫩绿的话,简直可以被认为是去年留下的草。
在一条没有树荫的小径上,奥列格看见舒卢宾在晒太阳。舒卢宾坐在一条用窄条木板马马虎虎钉就的长凳上,重心集中在两股,身子像是有点儿前俯,又像是有点儿后倾,而两只胳膊伸得挺直,两手十指交叉,夹在两膝之间。就这样,再加上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条孤零零的长凳上,光线明暗对比鲜明,他简直像一座神情忧伤的雕像。
此时,奥列格倒是很愿意坐到舒卢宾旁边去,他还不曾找到一次机会同这个人单独谈谈,而心里很想这样做,因为他从劳改营中知道,不声不响的人必有自己的想法。加上在争论中舒卢宾插进来支持他这一行为,也引起奥列格对他的注意。
然而,奥列格还是决定从身旁走过去,因为劳改营也使他懂得要尊重每一个人独处一角的神圣权利。
他从舒卢宾身旁经过,但走得很慢,脚上的两只靴子像在石子路上划着桨板,便于对方把自己叫住。舒卢宾果然看见了靴子,随着视线从靴子上移动,他抬起了头。他漠然地看了看,似乎只是默认:&ldo;是的,咱们是同一个病房的。&rdo;直到奥列格又跨了两步,舒卢宾才半问半邀地对他说:
&ldo;不坐会儿吗?&rdo;
舒卢宾脚上穿的也不是一般病号穿的那种拖鞋,而是一双高帮的室内便鞋,所以他能在这里散步和坐坐。他头上没戴帽子,只见一圈圈稀稀落落的斑斑白发。
奥列格折回来在长凳上坐下,仿佛他无所谓似的,往前走或坐会儿都行,不过还是坐一会好些。
无论话题从何处开始,他随时都能向舒卢宾提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而听对方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可以把这个人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奥列格没这样做,他只是问:
&ldo;这么说,是后天步,阿列克谢&iddot;菲利波维奇?&rdo;
即使对方不回答,他也知道是在后天。整个病房都知道,给舒卢宾开刀的日期定在后天。这句话的分量在于&ldo;阿列克谢&iddot;菲利波维奇&rdo;这个称呼上,因为病房里还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沉默寡言的舒卢宾。这是一种老军人对老军人说话的口气。
&ldo;我是最后一回晒晒太阳,&rdo;舒卢宾点了点头。
&ldo;不见得是最后一回,&rdo;科斯托格洛托夫用深沉的低音说。
他斜着眼睛看舒卢宾,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回了。舒卢宾吃得太少,甚至少于食欲所容许的程度,为的是减轻食后的疼痛,这就使他越来越虚弱,体力不支。科斯托格洛托夫已经知道舒卢宾的病是怎么回事,所以现在他问:
&ldo;就那样决定了吗?从侧面开排泄孔?&rdo;
舒卢宾嘟起嘴唇像是要咂嘴巴似的,同时也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lso;不管怎样,反正是癌,&rdo;舒卢宾说,眼睛望着自己前方,而不是看奥列格。&ldo;癌症中还有癌症。任何一种糟糕的状况都有比之更糟的。我的这种病情,既不能对别人讲,又没法同别人商量。&rdo;
&ldo;我的情况可说也差不多。&rdo;
&ldo;不,不管怎么说,我的情况更糟!我的这种病尤其让人抬不起头来。格外有失体面。而且后果也很可怕。如果我能保住性命(而这&rdo;如果&ldo;还成很大问题),像您现在这样靠近我站着或坐着可很不好受。任何人都将千方百计离我远点。要是有谁靠得近些,我自己就必定会想:不消说,他在勉强忍受着,心里却在诅咒我。总之,再也不能同人们待在一起。&rdo;
科斯托格洛托夫想了一会,一边还轻轻吹着口哨‐‐不是用嘴唇吹,而是心不在焉地把空气从牙缝中送出来。
&ldo;总的说来,很难断定谁的情形更糟。这比相互较量成绩更难。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不幸是最大不过的。比方说,我可以断定自己所度过的不幸的一生是很少见的。但是我怎么能知道:也许您的经历更坎坷?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怎能肯定呢?&rdo;
&ldo;还是不要肯定为好,否则您会弄错的。&rdo;舒卢宾总算转过头来,一双眼白充血、极其富有表情的圆眼睛从近处看了看奥列格。&ldo;在深海作业、在地底下采掘、在沙漠里找水的人,过的远远不是最艰苦的生活。生活最艰苦的乃是每天从家里走出时脑袋老是与门相相撞的人,因为门循太低……据我看,您打过仗,后来蹲过监狱,是不是?&rdo;
&ldo;还有,没上过大学,没被提升为军官。再就是至今还处在永久流放状态。&rdo;奥列格若有所思地把这一切列举出来,但没有牢骚。&ldo;此外,还得了这癌症。&rdo;
&ldo;就癌症来说,您和我彼此彼此。至于其他方面,年轻人…&rdo;
&ldo;见鬼,我算什么年轻人!您考虑过没有,肩膀上支的脑袋还是原先的那一颗?身上的皮岂不还是原来的那一张?……&rdo;
&ldo;……至于其他方面,我可以这么告诉您:您很少说假话,您懂吗?您至少不那么卑躬屈膝,这一点您可要珍惜!你们被逮捕,而我们则被驱赶到大会上去批斗你们。你们被判处死刑,而我们则被逼着站在那里鼓掌,表示拥护判决。岂止是鼓掌,连枪决也是人们要求的,是的,是要求的!您大概记得,当时报上是怎么写着的:&lso;全体苏联人民了解到这些无比卑劣的罪行,无不义愤填膺,就像一个人一样……&rso;您可知道&lso;就像一个人&rso;这种提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我们这些各不相同的人,忽然间,&lso;就像一个人一样&rso;了!鼓掌时还必须把手举得高高的,好让旁边的人以及主席团都看得见。有谁不想再活下去了呢?谁敢出来为你们辩护呢?谁敢唱反调?这样做的人如今在哪儿?……连弃权都不行,哪里还敢反对!有一个人在表决枪毙&lso;工业党&rso;成员时弃了权,立刻引起大喊大叫:&lso;让他说清楚!让他摆出理由来!&rso;那人站了起来,声音干涩地说:&lso;我想,从十月革命到现在快12年了,可以找到别的手段来制止……&rso;啊,这个坏蛋!同伙!代言人…到第二天早晨,格伯乌一张通知把他传去。从此一辈子留在那里。&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