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立德带着妻子的叮咛和嘱咐踏上了出使之路,严府仆役无数,又有专业的大夫和稳婆伺候,实在不必他这个男主人费心。严立德早该习惯他只需要播种,收获和储藏自有人接手的日子,可他还是习惯性关心,这个“习惯”无论多久,他都不想改。
这一行或许不能叫使团,严立德虽有圣旨在身,便宜行事之权在手,可依旧把这次行程定义为私人拜访,顺便试探口风。
出东海,再往东,航行五六日,循着白云城设置在海上的路标,他们慢慢走到了白云城海域,为与飞仙岛旧城做区别,这座岛更名为白云岛。不过朝廷接手之后,已经为旧的飞仙岛取了一个符合世情的名字叫安顺岛。民间自然把飞仙岛三个字安在新岛上,正好,在世人心里只有天外飞仙在的地方才配被称为飞仙岛。
严立德一行按照飞仙岛人的指引,停靠在码头上,严立德不准备挑衅,因此让带来的人收缩克制,不要与当地人起冲突。站在甲板上远远眺望,严立德发现码头上站着一位白衣人,严立德受宠若惊,叶孤城居然亲自来码头接人?
在严立德心目中,这该是西门吹雪才有的待遇。
快步下船,严立德走进施礼,道:“有劳叶城主相候,您太客气了。”
“严大人远道而来,应尽地主之谊。请——”叶孤城请严立德与他并肩而行,道:“岛上风光秀丽,与中原截然不同,请严大人一观。”
“求之不得。”严立德颔首,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人,道:“劳烦城主安排他们吧。”
叶孤城点头,自然有随扈的下属安排跟着严立德来的人,两边随扈侍卫都默默退下,对自家主上头领信心十足。严立德和叶孤城都是当世罕见的高手,万一真起冲突,这些属下也插不上手,何必做不识趣的障碍,放心任由他们独自远去。
往岛内走得更深一点,沿路花木繁茂,空气中特有海风腥咸的味道。等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叶孤城突然使出轻功飘然远去。严立德也起了好胜之心,运足功力,跟着他的行迹脚踏繁花,一路跟随。
最后,两人在一片海滩上停了下来,海滩只有小小的一块,周围全是耸立的礁石,叶孤城站在海滩上,洁白的软靴陷入黄沙之中,让这位天外飞仙莫名接地气很多。
“真是好地方,山好、水好、风清、云淡。”严立德闭目,感受海风吹在脸上带来的温热气息。习武之人能运用真气调节身体温度,冬暖夏凉,并不像一般人受到天气桎梏,可再深厚的内力也比不上自然之力。中原还是春夏之交,气候温凉,这里已经是仲夏,遍地繁花。
“还未多谢严大人救命之恩。”
严立德睁开眼睛,莫名看了叶孤城一眼,道:“我以为不必我救。你还有一座新的飞仙岛,怎么会没有后手?”
“当时一心以身殉道,并不知有如今。”叶孤城没有否定自己早有打算,为白云城死忠城民留下一条活路,只是他自己并不打算活下来。家族复国的祖训、一城百姓的责任,太重太沉,若是能死在命定对手手中,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可惜皇帝想他活着,不知是为了看飞仙陨落的狼狈之态,还是真想保全飞仙岛上无辜之人,他都让叶孤城活下来了。
叶孤城也发现自己放不下臣属,顺水推舟,在西门吹雪别院养伤。
严立德发觉自己对叶孤城的态度越来越好了,之前看他总有高高在上的俯视感,因为飞仙注定是要堕入凡尘的。可如今在剧情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严立德也忍不住兴奋,这才是他心中的江湖,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多年的江湖。
“严某不过忠于皇命,不值当叶城主一谢。”
“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不论缘由。”叶孤城颔首,仿佛就要结束这个话题,“日后若有得用叶孤城之处,严大人尽管差遣。”
“即便是抱着恶意救你,你也要报答吗?还是说我现在应该狮子大开口,才对得起自己?”严立德调侃道,君子欺之以方,但严立德从不认为能练成无上剑法的叶孤城会是迂腐君子。
果然,叶孤城微微勾起嘴角,动了动手中的剑。叶孤城出门,随时都带着他的长剑,仿佛手不握剑,就不知如何安放。而叶孤城的剑就是最好的震慑,谁能对他“不怀好意”。
严立德极目远眺,望着更东方的海面,海上有白色鸥鸟展翅飞过,留下阵阵鸟鸣。“城主知道我此行之意。”
“倭国。”
“是啊,倭寇常年侵扰沿海边境,百姓受苦久矣,陛下有心肃清边患,想引城主为援。”严立德开门见山道。
“援?陛下还记得叶孤城。”叶孤城挑眉讽刺,当初逼迫他活下来,虽造成好的结果,可初心不良。
严立德低低切切的笑了起来,“城主说笑了,陛下金口玉言的剑仙,怎么会不记得。”
严立德转身,认真看着叶孤城,严肃道:“我总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你、陛下、我,我们是一样的。若是早认识你三年,你就能看到还是太子时的陛下了,贪玩、好奇、喜武厌文、一心闯荡江湖,和每一个初涉江湖的少年一样,肆意又快活。我有时在想,若非先帝独子,陛下也许更喜欢游历江湖……可是他是大明的天子啊,肩上是百年家国基业,如何容得他快活。人,有时候不能太清醒,浑浑噩噩的活着反而舒坦。陛下有一国百姓,你有一城城民,都放不下、甩不脱。”
“你有什么?”叶孤城问道。
“我肩上是严家百年传承,金鹏王朝灭国,严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先祖的灵位还在祠堂熠熠闪光,先人的事迹是我幼年启蒙教材,我要把这些传下去,继承先辈理想,为这国家奉献自己的力量。”严立德到了这里,难道就白白来过,仗着经验欺负“古人”吗?他在西北边境的时候改良了马具、兵器,总结战阵战术,形成《韬略》一书,赠送些守军将领,四品以上人人一本。不是想扩大名声,单纯想让自己的经验给更多人提示。严立德也没有发明水泥、肥皂之类,但他养了很多匠人,正在改良工艺,他养着很多有天分的孤儿,正系统学习。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只有他们自己掌握理论方法,才是严立德对此间的贡献。严立德正积极影响皇帝,让他认识到工艺、科学的重要性,期待自上而下的改革,影响整个大明。
“一国、一城、一家,并无区别。”叶孤城叹道,只有经历相似的人,才能理解他们。叶孤城为何宁愿死在西门吹雪手中,因为那是他的知己。为何西门吹雪能成为他的知己,因为他有叶孤城不具备的纯粹和执着。西门吹雪太干净了,纯粹得让人向往,他的山庄只为他服务,从来不会成为他的软肋。白云城似乎拖了剑仙的后退,但叶孤城不悔,只道:“既是软肋,也是铠甲。”
严立德猛然一怔,既是软肋,也是铠甲!既是软肋,也是铠甲!是啊,他一直为传承严家而努力奋斗,辛苦万分,可不就是这目标让他融入大明,不再高高在上,空洞无趣。
就在这一瞬间,严立德觉得自己眺望时能看的更远清清楚楚,远方翱翔的海鸟翅膀上的羽毛他都看的清清楚楚,还有海水中暗藏的礁石,还有近处沙滩上爬行的海蟹。清风送爽,他能感受到风的轨迹,风的力量。就在此时,禁锢严立德已久的武道境界终于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