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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第1页)

白长山确实是万念俱灰,不想再活在人世了。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上,二十岁以前,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直到认识了方子衿,才迎来了生命的春天。他将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于和方子衿的爱情,那是他一生快乐和幸福的源泉,是他的终极梦想,是他生命最恒久的无穷无尽的动力。然而,残酷的现实给了他致命一击,幸福眼看就要走进他生命的大门时,被一双强有力的手给强行拉走了。在那一瞬间,他的生命被抽空了,他的希望被漂白了,他的灵魂已经彻底地死亡。军功章褪色了,身上的弹片失去了荣光,曾经有过的欢笑曾经洒过的汗水曾经流过的血,全都失去了意义。连生命都已经苍白起来,其他一切,还有什么值得珍惜?

最初的半个月,医院给部队下了五份病危通知书。直到一个月后,主治医生才暗松了一口气,向部队领导表示,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期。白长山更希望危险一直持续着,甚至是某一天医生悲痛地对部队领导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然后庄严肃穆地拉起白床单,盖住他的头。主治医生宣布他已经度过危险期时,他突然对她充满了仇恨。他认定她是一个没有感情不懂爱情的女人。他不懂冷血动物这个词,否则,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词用在这个女医生身上。他甚至觉得这个女医生好可怜,一辈子不懂爱情是何物,一辈子没有过铭心刻骨的爱,那是何等可悲的一件事,简直就是一个可怜虫。

女医生在宣布他脱离危险期之后离去了,护士小姐也跟在她的身后离去。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在特护病房外,白长山就拔掉了手腕上的输液针。针头被拔出时,手腕的血汩汩地流出来。白长山看着自己黝黑的手腕上那一星红点,在他那横的竖的汗毛丛中一点点变大,就像一朵鲜红的玫瑰,在荒郊的野糙丛中怒放着。他因此有了一种特别的快感,觉得自己踏上了一片轻巧的云,在广袤的蓝天下飞翔着。他在心中默念: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吧,美丽的血玫瑰绽放得更灿烂吧。可是,那朵血玫瑰并没有完全舒展身姿就凝固了。他甚至觉得那朵玫瑰窥透了他的心事一般,不怀好意地向他窃笑着。一个小时后,护士进来,看到掉在地上的针头以及地下湿湿的一片药液,似乎想说句什么,又硬是将话吞了回去。她走出病房,几分钟后,又随着医生一起进来。

&ldo;你咋的了?你再这样,我们要通知你的部队了。&rdo;女医生恶狠狠地说。

白长山根本没有将女医生的话当一回事。轮到护士给他吃药的时候,他趁着护士不注意,将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倒进了痰盂里,又装着已经吃下去的样子。护士给他送饭来,他趁着护士离去后倒掉了,借口说不合胃口,吃不下。医生查房,问他的情况,他说他睡不着觉,要医生给他开安眠药。他注意到了,晚上护士最后一次给他的药中,多了一种小白药片,他抓过药片,装着塞进了嘴里,其实全都抓在了手中。等护士离去后,他将药片拿出来,小心地藏好,准备积到足够多的时候,一起吞下去。他确实不想活了,没有子衿妹子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没有了血液的身体,就像是没有了水流的土地,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二十多天后,他已经积下了一大堆白白的药片。他想,这么多药应该已经够了,他可以行动了。那个晚上,又停电了,整个医院漆黑一片,只有走道上,有值班护士点的一盏马灯微弱的光。白长山知道,此时整所医院绝大多数人都睡下了,连值班护士也都睡下了。他借助那盏马灯的微光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抓起那些药片往嘴里塞。药片太多了,一次塞不下,他分了好几次。塞几片药,喝点水吞下,再塞几片药。将所有的药片吞完,他重新在床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默默地说道:子衿妹子,哥走了。这一辈子,我们做不成夫妻了,我下一辈子再来找你。谢谢你给我的爱,让我在朝鲜那段日子过得充实而又美丽。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最美妙的日子。谢谢你妹子,你给了我最美丽的感情、最温馨的回忆。有了这一切,我走向黄泉的路上,将不再孤单。

如果不是凌晨时分来电了,如果值班护士不是恰好被一泡尿憋醒,如果她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如果不是对白长山的爱情故事充满着理解和同情,如果没有那么多巧合的如果,白长山可能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因为晚饭的菜太咸了,护士小姐睡觉前喝了太多的水,结果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憋得实在是难受,无穷无尽的梦里,她到处找地方拉尿。跑到路边的一丛野糙之中,刚拉下裤子,正准备尿个痛快,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男人走过来。她大吃一惊,连忙提起裤子就跑。跑到一间乡村粪坑,蹲下去便拉,稀里哗啦,哇,痛快至极。可是,这尿咋就这么多呀,拉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拉完,小腹仍然憋得难受。不好,这乡村粪坑只有半截土墙,土墙之上,有一个男人在偷看呢。她大惊失色,一提裤子就往外跑。不知怎么回事,她躺到了自己的床上,不留神就尿了个黄河滔滔长江滚滚,主任来了,大声批评她:你咋回事儿?这么大个人,咋就尿炕了?她一惊,醒了。醒来之后,伸手去摸了摸身下的床。谢天谢地,床单是干的。她跳起来往厕所跑,从厕所出来时,整个人都轻松了。此时她才发现,不知啥时候来电了,许多病房的灯没关。这咋行?这不是浪费国家的电力资源吗?

女护士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关灯,同时查看一下躺在床上的病人。被子搭在床下的,帮忙掖一下,手脚露在外面的,给放进去。走到白长山的房间,见他睡得很好,她关了灯就离开了。离开之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哪里不对?想不明白。她回到值班室,躺下来。房间很静,可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滞重的鼾声。她勾起身子,听了听,没有。再躺下来,又听到了那滞重的鼾声。此时,她脑中有了突然通电的感觉。鼾声?对,鼾声,正是鼾声不对。偶尔能听到白长山睡觉时的鼾声,那鼾声是畅快淋漓优雅欢畅的,就像一首小夜曲。可这次她听到的鼾声完全不同,沉重急促,仿佛正承受着千钧压迫。不对,这种鼾声太不对了。

女护士从床上一跃而起,再次进入了白长山的病房。她拉开电灯,走到白长山床前,认真地看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鼾声如闷雷般轰响,口里有一大团肥皂泡一般的白色泡沫,那一团泡沫由许多的小泡组成,吸气的时候,那些泡沫往他的口腔里缩进去,呼气时,泡沫又冒出来,总有几个泡异常胀大,随后啪的一声破裂。女护士转身就跑,跑到医生房间,拼命捶着她的门。医生穿着睡衣出来了,一边往外跑一边往身上套工作服。医生跑进病房后,翻起白长山的眼皮看了看,又弯下身子,将她的鼻子凑到白长山的唇前,仔细地闻了闻那些泡沫,最后趴在床的四周找了一遍,捡起两粒白色的药丸。

&ldo;快,马上准备洗胃。&rdo;女医生威严地发出命令。

白长山被救活了。活过来的白长山,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他拿定了主意,吞药不成,就绝食自杀。女护士无计可施,只得又去找医生。女医生走进他的病房,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站了足足十分钟,女医生才说了第一句话。

女医生说:&ldo;你以为你这是在回报她的爱吗?你这是在污辱她的爱。&rdo;

白长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女医生的话。

女医生继续说:&ldo;那个远在宁昌的女人,你替她想过吗?她把自己全部的情感给了你,她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你。可你呢?你却准备辜负她自己逃跑,你是一个逃兵,你是一个懦夫。你根本不值得她托付,不值得她爱。&rdo;

白长山突然发作了,大叫道:&ldo;我能怎么办?组织决定,我能反对吗?&rdo;

女医生说:&ldo;你不是连死都不怕吗?一个人如果置生死于不顾了,还有什么能难住他?&rdo;

白长山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女医生,他显然意识到她话中有话,却又完全没有明白过来。他希望女医生进一步说明,可女医生不说。他追问她,女医生说,你自己想好了,我可不想教唆一个军人干什么特别的事。女医生离开之后,他开始仔细地想,认真地想。女医生不想教唆他做什么特别的事?什么事才是特别的?难道他和方子衿之间,还有第二条路可走?阻隔在他和方子衿爱情通道之上的是什么?不是从白河至宁昌之间的千山万水,不是他们彼此没有爱情,而是那张薄薄的纸,那张要置他们的爱情于死地的政审表。因为他是军人,所以必须经过政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经过政审吗?

他的心突然之间豁亮了。如果他不是一个军人,虽然也要通过政审,但不会那么严格。如果他是一个平民百姓,就算他要娶一个资本家的女儿,那是他个人的事,与组织无关。现在,他完全明白了女医生的潜台词。她说她不会教唆一个军人干什么特别的事,所谓特别的事,就是指脱下军装。同时,她也在向他挑战,对他说:你真的那么爱她吗?你爱到了可以不顾一切,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吗?你可以为了爱而不顾将来自己政治生命上留下污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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