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已经没了胃口。他撇撇嘴,放下了碗。胡达捉住了他一只手,捏在手心里。
“我都知道了。”他对青年说,“以后有我在,没人会动你一根手指头。”
那是一句很重的承诺,青年却像根本没有听进去。他低头看着桌面的眼神很哀伤,叫胡达心疼。
“我总会想,我妈走的时候,是不是其实连我也特别恨。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用不着吃那么多苦,用不着搞丢自己的那么多孩子。”
胡达想要阻止他,不让他再继续讲下去,可吴久生却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可她也做得很不公平。”他拧着眉毛对胡达说,“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她却把我丢下,不要我。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做和她做过的一样的事。我想如果我到了年纪,要找一个女人,一定要找一个能照顾一辈子的女人。我一定要做到一辈子都不变心,不中途退出,不抛弃她,不让她像我一样,吃那些苦。我这人别的大志向一样也没有,就想做好这一件事。结果这唯一的一点目标,还被你毁了。”
吴久生忽然苦笑了一下,从他嘴里说出口的话语让胡达听着心颤,心肝肺腑都像被人拧过。
吴久生却没继续说出更多责备胡达的话。他动了动被胡达抓在手里的手指,那些指尖在胡达的掌心里挠了几下,好久,青年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来,探着身子逼近他,问:
“我是发过誓的,誓不能破,所以我对自己有信心,说过都能做到。你呢,你可以吗?你要是喜欢我,能保证一辈子都喜欢,中途不变卦吗?”
胡达的一口气差点都没能续上。
他太激动了。激动到青年有一瞬间都被他给吓到。
胡达撞歪了桌子,把青年撞得也一个趔趄,青年的背顶到墙壁,叫了一声。但那声叫得并不完整,因为胡达已经堵死了那双唇舌。
他连多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留给青年。
他常想,到底为什么那天的自己会如此冲动,冲动到过后的大脑里都没有办法保留下完整成段的回忆。他只记得光影一般掠过的细节,记得自己粗暴地将青年扛在肩上,记得他们上了楼,记得青年挠痒似的全没有力道的拳头砸在自己身上,记得他把房门踹了一脚,差点踹掉门上的把手。
然后他们倒在咯吱作响的床上,青年目光惊惧,而后又变成迷惑的,深陷的,最后散成一片银屑,沉湎在水光之中。
他也会想,为什么那天会那么坚定地一做到底。原本该是温柔的,循序渐进的前戏,却被他上演成颠簸碰撞的激情,剧烈到差点失控。
也许是因为青年透露了自己的身世,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昨夜里所担心的来自青年家庭的压力不存在了,也许还因为床头正好落出一个没有用过的安全套,总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正好合宜。胡达无法阻止自己,他紧紧压着青年,既温柔又放肆,听着他一声声轻轻的,人事不懂的呻吟打在耳廓上。青年的呼吸软软的,扑扇在他的下巴尖、颈窝里、锁骨上,像只小鸟在扑扇着翅膀。胡达撑起胸脯,将那只鸟纳进怀里,牢牢地裹紧。
一切都结束之后,世界重新归于安静。窗外的日光暗淡了,街道上的霓虹灯光线又重新亮起,两个人的手边都没手机,也不知道外界的时间现在是几点。胡达搂着青年的肩膀,两个人枕在一个枕头上。他感受到从未体验过的平和与满足流淌遍自己的全身,禁不住闭上眼睛,唱了一首歌。
他唱的是歌的副歌部分,是许美静的《边界1999》。带点沧桑的嗓音和刻意放慢过的节奏在没开灯的房间四壁间流转着。
一段副歌唱完,趴在胸口的青年突然动了动。他抬起头来,一脸惊奇地看向胡达。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他问,也真挚地称赞了一句,“真好听。但只听一遍我学不会,你能不能再唱一遍?”
青年的眼神天真,声色清澈,房间很暗,没人看见胡达的脸红了。
那真是一个奇怪的要求,胡达想。人家都是抽事后烟,没人像他这样还要唱事后歌的,尤其还是一首抒情歌,那实在很尴尬。但他还是唱了。
也许以后
梦魇里沉睡
也许想念明天的喜悦
也许阳光
遗弃这座冰苦的林野
就好像没有你的我的夜
“这歌叫什么名字?”青年问。
“叫《边界1999》。”
1999,青年说,这年份挺好,是我生出来的年。
“是啊,”胡达也说,“是很好。1999年是好歌最多的一年,我全都很喜欢听,而且那年写歌的人也特别喜欢把这个年份写到歌名里,《伤心1999》、《边界1999》、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好像过了1999年,就再也没有好时候了一样。”
吴久生在他身边“哇”了一声。
“你懂得真多。”
胡达笑了。他的笑里有喜悦,也藏了一些别的东西,他没说给青年知道。
其实他懂的也就那么多,过了1999年,之后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他就都不知道了。
1999年他从家乡南下到深圳来闯荡,和几个在本地结交的兄弟合伙做小生意,小生意而后渐渐做大,每个人的手里开始有了一些钱,他们喝酒,跑夜总会,结识各种各样三教九流的朋友。再后来,同一年的年末,也就是吴久生出生在这世上的那个冬天,胡达因为参加自己一个兄弟帮的集体斗殴,在打斗过程中意外用一把弹簧刀扎中了对手的大腿股动脉,结果对方抢救不及,他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后来他在狱中积极改造,减刑到十三年出狱。出来的时候,这人世间已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