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心中压着千钧重的分量,曲鸿怀疑自己真的会沉湎其中。
她不紧不慢地奏完一曲,才问道:&ldo;鸿儿,你听过这曲子么。&rdo;
曲鸿望着她的背影,笑道:&ldo;琴姑姑,小辈孤陋寡闻,不通音律,也从未听过这首妙曲,还请姑姑指点。&rdo;
她不愠不恼,平淡道:&ldo;没听过也不奇怪,因为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我给它起名作&lso;清风醉&rso;,你说合不合适。&rdo;
&ldo;合适,合适极了。&rdo;曲鸿立刻赞道,&ldo;不瞒您说,方才我差点听入了眠。看来醉人的不是清风,而是姑姑谱的曲子啊。&rdo;
&ldo;好个机灵的小鬼,嘴巴这么甜。&rdo;她终于把琴放在一边,拢着裙摆徐徐站起,转过身来。
曲鸿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生得十分高挑,甚至比曲鸿还要高出一点,身上的罗裙窣地,裙面上缀满染缬纹饰,长发披肩,头顶用银簪束住。
她的打扮虽然华贵,但在泱泱的临安都府之中,还算不上出众,真正令曲鸿惊讶不已的是她的气质,她原与曲渊差不多年纪,可神色却娴静淡然,眉眼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清冷,即便是脂粉和华裙也无法掩去。
曲渊也是清冷的,可那种清冷却和她的有些不同。她看起来就像一潭止水,十载的时光徒然划过,只留下几圈涟漪,化作眼角细浅难辨的皱纹,除此之外,了无痕迹。
曲鸿怔了许久,才拱手让道:&ldo;琴姑姑,十多年不见,您还是那么年轻。&rdo;
琴莺道:&ldo;鸿儿,十多年不见,你却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rdo;
曲鸿望着她平展的眉锋和白润的肤色,笑道:&ldo;姑姑自有驻颜的秘诀,我可参不透。&rdo;
琴莺也轻笑道:&ldo;这算不上秘诀。人间最耗费心力的东西便是七情六欲,越是忧愁的人,老得越是快,我心如止水,无牵无挂,自然不会老。&rdo;
这番话令曲鸿想起了曲渊,不禁陷入沉默。琴莺也想到了同样的人,半开玩笑道:&ldo;譬如你那义父,他怎么没随你一起来,难道已经老态龙钟,走不动路了?&rdo;
曲鸿的眼睛垂下去,很快又抬起来,沉声道:&ldo;琴姑姑,他死了。&rdo;
琴莺脸上的笑意瞬间结了冰。
☆、柳浪闻莺(三)
曲鸿接着道:&ldo;三年前,他被人杀了。&rdo;
琴莺不自觉地退了半步,手扶在桌沿上,不意间碰到了琴弦。
琴弦发出一阵杂乱的嗡鸣,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像一簇突兀的芒刺,刺破了原本的宁静。待那声音消失后,她问:&ldo;是谁做的?&rdo;
曲鸿坦言道:&ldo;我也不知,但我这次来,便是为了调查此事。琴姑姑,我昨夜送来的那个女孩,还有此时在楼下等候我的那两个人,都和义父的死有关。&rdo;
&ldo;那女孩是什么来历?&rdo;
&ldo;武林名门潇湘一派。&rdo;
&ldo;楼下的两个人呢?&rdo;
&ldo;他们是她的同门师兄弟。&rdo;曲鸿答毕,又补充道,&ldo;三年前杀死义父的人,使的也是潇湘一派的剑术。&rdo;把当年的前后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琴莺沉默了许久,震惊的神情逐渐褪去,眉心逐渐凝起,似乎终于理解了眼前的事态。而后她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曲鸿的对面,冷冷地盯着他道:&ldo;鸿儿,我不喜欢谎话,你若有一个字诓骗我,我马上就杀了你。&rdo;
她的语调也跟着降了温度,从清冷的潭水变成慑骨的坚冰。杀字从一双朱玉般的红唇里吐出,令人不寒而栗。
曲鸿也被嚇得不浅,他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的身上,竟会流露出如此杀气。
但他没有退缩,他取下悬在腰间的器物,小心翼翼地解去外面的裹布,动作很慢,仿佛揭开的不只是一层布料,而是一道陈年旧伤。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布料徐徐展开,一端摊落在地上,展到尽头之后,露出一根玉笛。
&ldo;琴姑姑,您应该认得,这是他从不离身的东西,若不是他真的死了,也不会由我拿着。&rdo;
琴莺从曲鸿手里接过玉笛,垂下眼,指肚贴在玉面上反复摩挲,检查,许久才递还给他。
她没有再说警告威胁的话,只是淡淡地问:&ldo;鸿儿,这玉笛你会奏吗?&rdo;
曲鸿摇头道:&ldo;不会。&rdo;
&ldo;他没有教过你?&rdo;
&ldo;这玉笛受过损坏,已经奏不响了。&rdo;
琴莺望着他,久久不语。他以为琴莺还有更多问题要问,可她却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甚至称不上悲伤。曲鸿迎上她的目光,忽然就懂了心如止水的意思。止水之中,不仅是时间,连情绪也是内敛的,沉在深深的潭底,不管悲伤或是喜悦,哪怕蔓延到天荒地老,水面上却仍然平静无痕。
而后,琴莺坐回琴前,又弹了一曲。
这一曲弹了很久,曲鸿不言不语,安静地等在一旁。
这一次,琴弦在琴莺的手底铮铮而震动,奏出的旋律大起大落,哀恸凄婉,如泣如诉,曲鸿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抛进寒潭之中,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冰针刺入耳朵,他眼睁睁地看着水面淹没头顶,悲伤侵入百骸,而他滞在原地,六神无主,惊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