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红尘。在这个尘世,就算你想洁身自好,谁都不招惹,也总会有被拖入泥潭的时刻。当时宁姜的样子很可怕,好像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道选择题,做对了,她可以敞开一切跟我合作。做错了,她宁可当一个被囚禁的金丝雀。
世界上真有这么绝对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么?我宁可掷笔不做。
“如果你不信,就把这壶酒喝下去。”我对张文道。
张文瘫倒在地上,泪流满面。他说他跟弟弟的感情很好,从小照顾他,爱护他,甚至还建议父亲将家产一分为二,而不是全部由长子继承。他爹去世之后,他的确是这么做的,稳赚不赔的产业很多都留给了弟弟张晋。为兄若此,居然等到的是亲弟弟的毒杀。
“我好恨!”张文咬着牙,殷红的血液从嘴角流了出来。
换了谁都会恨的,问题是怎么做。张文现在一定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名下的产业大部分都给了“信期”,自己却还没逃出牢笼。唯一的变化就是地牢里干净了些,每天的伙食也好了点而已。就算逃出去又如何?还有个权贵成天等着要他的命,现在又多了个图谋他财产的弟弟,恐怕一出牢门就会被人刺死当街吧。
过了一会儿,张文抬头对我道:“我还是不信弟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求长官给我最后一个机会。”
我点了点头,走出了地牢。
张文所要的最后一个机会是“死”在牢里,让弟弟张晋来验尸。到时候地牢里只有一尸一人,弟弟肯定会真情流露。当然,前提是我们的化妆技术已经让他弟弟难分真伪了。
我觉得这完全可行。地牢里本来就有股极类尸臭的气味,加上光线昏暗,只要不是站得很近谁知道躺那里的人是死是活?大不了不要开门,让张晋远远看一眼就行了。
张晋比张文更着急。他更担心那个狱卒骗他,听说能够验身了,跑得比谁都快。我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着张晋兴冲冲跑进地牢,过了没多久就心满意足地上来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我下到地牢:“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张文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整个人看上去比死了还要难看。
我想象得出,张晋一定是下来之后看到了哥哥的尸体,长长抒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地牢。如果这样算起来,他进出的时间刚好差不多。
“我还给你留了一双白璧,你去外国好生经营吧。”我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居然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么悲天悯人的话来。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呵,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张文用那张化妆成死人的脸看着我,“我唯一的亲人要杀死我。”
“老实说,”我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你这么活着没什么意思。不过,死了就很有意思么?”
张文惨笑一声,凄凉地看着我:“长官,你为什么而活?”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上辈子真没想过为什么活,只是按照长辈的期望不断拿好成绩,不断拿文凭,不断拿高收入,最后过劳死。这辈子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活,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怎么活,所以比上辈子轻松得多。直到跟师父住了几年之后,我才由衷相信人间只是一段旅途,最终的目的还是回到真正的故乡——道。
不过现在,谁要是想让我死,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先干死他!我要是死了,苏西怎么办?那两个小家伙怎么办?宁姜或许会有办法,但她肯定不希望我死这么早。
唔,为了以防万一,我似乎应该把师父隐居地的地图画出来,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那三人还有个投奔。师父啊!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儿媳啊!
不过现在还为时过早,我轻咳一声:“我是为了做一些事才活着的。”
“什么事?”张文望着我。
开玩笑,我要统一天下,你想入股?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都是偶然的么?”我问他。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的确有一股力量在推着这个世界运转。”我道,“这就是道。我们的王朝更替,世族兴衰,也一样在道的推动下……不过,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也可以插上一手呢?让这个世界朝我想的方向,偏一偏。”我说完这话,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停在半空中,做出了一个拨动空气的姿势。
其实我从没这么接近地看到自己内心中的欲望。我跟着师父食淡练气,以为自己对红尘已经再无欲望。我呵斥权贵,因为我完全不希冀从成为他们的一员。我参与权力的角逐只是因为我认为赵雍是个不错的朋友……实际上这些都是我的错觉!
我真正的欲望是对前世的补偿,我不想再做一个木偶一样的人,我想要的权力不是皇帝,却高于皇帝。
瞬时间,我被自己吓到了。
好像也吓到了张文。
“我能追随你么?”张文用近乎颤抖的声音问我。
“不行,认识你的人太多了。”我摇了摇头,“明早我送你离开邯郸。”
第二天早上,我差点以为张文被人掉包了。直到他用一种诡异的声调跟我说话,我才知道他自残了。张文残得很彻底,满脸的烫伤,就像是某场大火灾制造的产物。鼻翼残缺,嘴唇彻底翻开,露出里面血红色的牙龈。他说他还想挖掉一只眼睛,因为只要有一只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毁灭就足够了——幸好我赶在他决定挖哪只眼睛之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