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村庄,笼罩在一层青灰色的凉意之中。
山风轻轻拂过,像母亲唱给孩子的摇篮曲,温柔地爱抚着沉睡在这片土地上的清晨。
梁满银一手端着尿盆,一手轻轻的拉开了睡房门,带着从被窝里弥漫出来的几分睡意,趿拉着鞋出了屋,朝后院的茅厕走去。这是从结婚到现在,梁满银每天早晨雷打不动的第一件事。媳妇桂花,是个好女人,自打嫁进了他们梁家的门,这将近三年以来,不仅将梁家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还赢得了村里人的一片赞誉。谁都说,当初梁老汉能给儿子娶上桂花这样的媳妇,一定是积了几辈子的德,要不然,这么好的媳妇,怎么就瞎了眼走进了又穷又破而且一门四光棍的梁家呢?
是的,桂花进门的那一年,梁老汉带着三个儿子,过的很艰难。大儿子梁满金木讷老实,平时话少,属于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冷屁”的主,而且,学啥啥不会,最大的优点就是有一身蛮力,快四十岁了还是个光棍,是村里除了他老爹之外年龄最大的光棍。三儿子梁满年,还在月子里的时候就从炕上摔下来,摔成了傻子,到现在经常是口水含不住,二十出头了,甚至屎尿都装在裤子里,是常有的事。平日里,梁老汉就经常将三儿子满年栓在自己裤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也为的是不给桂花添麻烦,毕竟,让一个刚过门的女儿家照顾一个肢体发育良好,在家甚至还需要穿开裆裤的大小伙子,是一件既说不出口又不容易的事情。
梁满银排行老二,也是家里的顶梁柱。结婚前在县城周边的粉坊当大师,掌握着一门下粉技术,当着个不大不小的工头,手底下管理着十几个下粉工人,也是因着这个名头,娶到了邻村一枝花,十里八乡的好女人桂花。但是就在结婚的那一年,梁满银干活的粉坊就倒闭了,因为粉坊老板赌博输光了钱,还把粉坊抵押给高利贷借来的钱,也输的一分不剩。还不上钱的老板一声不吭跑路了,放高利贷的人到粉坊来要钱,并接管了粉坊要赶走工人。不知情的老板娘拒不相让,带着梁满银和其他工人,与高利贷的人起了冲突,打起了群架,其中一个工人失手打死了一个高利贷的人,高利贷讨钱事件变成了流血事件,最后,涉事的所有人都被带到了派出所,梁满银才知道自己和手底下的下粉工人都被粉坊老板坑了。粉坊出了人命,梁满银因为是个粉坊工头差点由于间接的连带责任而坐了牢,从那以后,梁满银就再也不敢到粉坊去当下粉大师了,只好本本分分的在建筑工地上干一些出力的小活儿,从一个推沙的小工慢慢的干成了抹灰的大工,到处给别人打工。每一月所有用辛苦的汗水换来的力资,他都拿回来交给他老爹。每个月,梁老汉都是掰着手指头左算右算,算完了就将梁满银那点黏着苦汗的工钱分成三份,一份用来买油买面维持家用,一份用来还债,当初梁满银娶媳妇还欠着一些外债,最后一份存起来,将来用作给老大娶媳妇的礼金。虽然给老大满金娶媳妇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是有一个希望总比没有希望要有盼头啊。
其实,按照农村人的习惯,应该是先给老大娶媳妇,但是老大没本事,一直都娶不上,如果由着老大像个门神一样一直挡在前头的话,那么梁家一门四光棍铁定是打到底了。所以,梁老汉只能因时制宜因人而异,让老二先成了家,而且,当初媒人介绍桂花也是冲着当包工头的老二来的,所以,没办法,就先让老二结了婚。结婚后,满银家里工地两头跑,白天在工地使劲,晚上在桂花的被窝里使劲,所以,几年下来,满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要被掏空了一样,总是很虚,动不动就冒虚汗,而且,有一次在工地的铁架上打盹儿差点掉下来,所以,满银有些想放弃打工回家务农的想法,而且结婚这几年,父亲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怀疑,只因自己还没有及时的为梁家生出一个孙子来,如果回家务农,时时刻刻陪在桂花身边的话,说不定早就生出儿子来了。但想法归想法,生活容不得那么多想法,现在,眼看着父亲渐渐老去,大哥结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平日里,连梁满银自己都觉得有点愧对大哥,而大哥也大概是由于没成家,所以干什么都不上心,跟着父亲,照看着家里的那几亩薄地。而现在如果自己又窝在家里,真不知道这个家,以后的出路在哪儿,大哥的媳妇在哪里。
梁满银和媳妇住的屋子,在院子南边,是个单独的屋子,是梁满银当时结婚的时候新盖的,虽说是新盖的,但也是土坯房。梁家原来的房屋,只有一排,坐落在院落的北边,有三个屋子,没结婚的时候,梁满银和大哥梁满金住一个屋子,父亲和三弟满年住另一个屋子,中间一个屋子做厨房,后来梁满银要结婚了,梁老汉就又在院子南边新盖了一间,当做他们的婚房,这样,其实也是为了住的方便,毕竟一个有女人的家和没女人的家,是不一样的。
梁满银端着尿盆,习惯性的瞥了一眼父亲的屋门,似乎父亲还没有起来。平日里,梁老汉总是喜欢早起,每次等梁满银端着尿盆从自己屋里出来的时候,梁老汉的头茶早已经喝过了,最起码是倒在杯子里了,所以,梁满银每天要去倒尿盆的时候,总是得低着头。而在北屋电炉子上喝茶的父亲,只要听到梁满银的脚步声,就会隔着门缝重重的咳嗽上一声,示意儿子,不要把女人顶在头上,更不要把女人又骚又臭的污秽物顶在头上。儿子娃顶天立地大丈夫,要是头顶顶着一盆屎尿的话,那是不吉利的,是会臭了前程的,所以,梁老汉很忌讳。在农村,至少在他们半弯村,倒尿盆这种事,是女人干的,谁家男人倒尿盆,传出去是会被人笑话的。而且,新婚的儿媳妇,都要早起,必须赶在公婆起床之前,将自己屋里的尿盆倒掉,不能让公婆看见自己的尿盆,甚至,倒完尿盆之后,要把自己的屋里的尿盆藏起来,也为的是不能让公婆看见,彷佛让公婆看见了自己的尿盆,就到等于是让公婆看见了自己的光身子那样不成体统大逆不道。这要是放在过去,梁满银的娘那一辈,儿媳妇不光是要早早的倒掉自己的尿盆,还要为公婆倒尿盆,以表示孝顺。关于这个,梁老汉倒是开明,不怎么和一个尿盆计较,也从来不让桂花给自己倒尿盆,但是也不愿意看着儿子天天倒媳妇的尿盆。梁满银心里知道父亲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但是比起父亲的咳嗽和那些早就该埋进黄土里的老规矩,他更愿意心疼那个不仅能干,会持家,还模样好看,贤良本分,可以说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人,所以,自打结婚后,梁满银就从来没有让桂花的手碰过尿盆。
经过父亲屋子的时候,梁满银不由得竖起耳朵,听了听屋里的动静,但是屋里既没有喝茶的声音,也没有咳嗽的声音,安静的有些不寻常。没有多想的梁满银心内认定,大概是自己今天起早了吧,于是,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阴沉的天空,便径直的朝后院的茅厕走去。
梁老汉的屋里,茶渍斑斑的茶缸子和拳头般大的电炉子都摆在炕头,但是今天,他破天荒的没有喝茶,也没有咳嗽,而是愣神地坐在炕边上,看着睡相不入眼,快要拧成一条蛆并且吹着鼻屎泡的傻子酣睡,回忆着自打傻子娘死后,这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带给自己的糟心事。
傻子娘怀上傻子的时候,梁老汉满心的以为是个闺女,也盼望着他们老梁家能有个闺女冲冲阳气,因为前面已经有两个带把儿的了。后来,生下来的时候,白白胖胖,模样比前头两个还要好,可惜命不好,谁知道摔一跤就能给摔成傻子呢?投胎到土旮旯里的山里娃谁不是磕磕绊绊的长大的,可没见有几个一摔就能摔成傻子的,而且当初,要是狠下心,断了傻子的奶,他也早早的饿死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拖累人,但终归是女人家心软,傻子娘总是偷偷的背着梁老汉给傻子喂奶,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哎,梁老汉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说起来,应该是自己命不好吧,早早的,傻子娘就死了,中年丧妻,实在是自己命不好啊,还能说什么呢,之后的日子,看着傻子,也就成了对傻子娘唯一的念想了,好歹也是自己的骨肉,养着吧。虽然说,养傻儿子比养好儿子要更加艰辛,但也风风雨雨的一路都走过来了。这么多年,他之所以将傻儿子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就是因为担心傻子出去吓唬人,惹是生非。小时候傻子不是太傻,除了说话不利索,脑子不好使之外,不怎么干坏事,记得最让梁老汉动气的一次,是因为傻子将同村绝养户周家小脚老太太的尿盆给扔到了茅坑里,没儿没女也死了老伴的周老太太,一辈子因为不能生下一男半女而成了绝养户自觉低人一等,为了在那个村里不受欺负,一贯的利嘴毒舌,从来就没有绕过谁。所以,当周家老太太跳着脚上门来理论,还口口声声说傻子偷看了她的屁股让她没脸见人更对不起死去的老头而哭的老泪纵横寻死觅活的时候,梁老汉很是诧异。但养儿担责,人家上门来理论梁老汉也只能垂手赔笑老老实实听着,可那绝养户老太婆,越骂越起劲,愣是把一个小傻子骂成了一个小流氓,还呼天抢地的哭诉小流氓家人多势众专门欺负她一个孤寡老太太,最后,还顺带捎上了梁家老祖宗,骂得死人难安鸡犬不宁。这让梁老汉很生气,于是,便顺手抄起了手边下地的锄头,狠狠地打了傻子,从那以后,好像傻子更傻了。
转眼,梁老汉自己也老了,三儿子满年从一个小傻子变成了一个大傻子。对于傻子的将来,他还没有想好,更没有安排好,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成家肯定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连脑子正常的老大都没给娶上,傻子就更不用想了,更何况,梁老汉家眼下的境况是一穷二白,给老二一个人结婚,几乎就花光了一生的积蓄,还借了一屁股债。这也就罢了,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他越来越觉得傻子是祸害,傻子是累赘,傻子是不应该继续存在的多余啊。
梁老汉止不住地又叹了一口气,在他的心里,那件又因傻子而起却说不出口的心事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儿媳妇桂花进门时间也不短了,可是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为此,村里好事之人的长舌头,已经开始纷纷议论了,梁老汉平时就算听见了,也会假装没有听见,因为他看的出来,满银和他媳妇的恩爱劲儿,不是装出来的,但是,最近从傻儿子嘴里说出来的一句话,让梁老汉后脊梁骨都发凉,他绝不相信桂花是那样的人,更不相信老大满金是那样的人,这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老二满银打死也不会相信,那看来一定是傻子说的疯话了,而且,傻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要挣脱自己的裤腰带,往桂花的屋里钻了,梁老汉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傻子将自己的家给毁了,把几个儿子的生活给毁了,这个家,只要他梁老汉还活着,就不能散架!况且,自己越来越老,老了就会死,死了,傻子怎么办?傻子这个祸端是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祸害自己的一生也就罢了,如果留下来继续祸害别人,祸害亲兄弟,那他死也死得不安生,所以,炕上的这个傻子,这个祸端,这个累赘,这个包袱,理应由自己亲手除了。
想到这里,梁老汉下定了决心,缓缓的转身,拿起了炕头自己的枕头,定了定神,终于,眼一闭,心一横,朝傻子头上压去,捂住了他的口鼻……
梁满银大概是吃坏了肚子,一蹲到厕所就起不来,每一次提起裤子要往出走的时候,就觉得又有一股屎意穿过肠子直奔**,所以他不得不着急忙慌地又蹲下。几次三番下来,两腿已经发麻,**已经被擦拭的又疼又烧,连走路都迈不开腿了。他感觉浑身也软踏踏的乏力无比,看来今天又要趴在炕上度过了,也好,就当是放一天假,让自己歇歇。这么想着,满银一手摸着肚子走出了后院,再次习惯性的瞥了一眼父亲的屋门。突然,“咚”的一声,从父亲屋里传出了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用力蹬墙的声音,接着,又“叮叮咣咣”一阵声响,像是茶碗杯盘滚落一地的声音,同时还夹杂着支支吾吾的闷声。梁满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是本能的地感觉到父亲的屋里肯定出事了,八成是父亲一头栽倒打翻了电炉子,最近父亲一直念叨自己头晕,大概是的了,而且,村上好几个老人都是一头栽倒就走了的。想到这里,梁满银急忙朝父亲的屋子跑去,并一把推开了门。
“爹!”
猛地跳进屋内的梁满银,看到眼前的景象,大吃了一惊!
“爹!你在干啥?!”
可以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错愕失神到无以复加的梁满银,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在用枕头,死死地压着炕上的梁满年,并且,正在拼命的使劲。
梁老汉像是听不见梁满银的惊呼一样,不理会,不松手,也不抬头,整个人的身体前倾,几乎全部的重力,和手中的枕头一起压在傻子身上,而傻子两脚朝天,胡乱地在踢腾,两只手也在空中乱抓乱挥,绝望地挥舞着。
“爹,你疯了?!快撒手!”
从一刹那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梁满银,急忙冲上去,奋力的想要从父亲手中夺过枕头,但是梁老汉的手死死的抓着枕头,死死的压着傻子,彷佛在自己手下挣扎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苦大仇深的阶级敌人,他有带血的仇恨需要和他清算一样。掰不开父亲双手的梁满银无计可施,忽然,他身子一躬,像一头牛一样撞在父亲胳膊上,想要顶开父亲。梁老汉的胳膊冷不防受力,突然一弯,梁满银趁机夺过父亲手中的枕头,但是,父亲突然又扯过了被子,又一下子蒙在了连一口打气都没有喘过来的傻子头上,又蒙住了傻子的头。
梁满银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父亲,双眼充血腥红,眼神中带着可怕的坚毅,不,应该说是带着一种荼毒亲生骨肉的悲壮,太阳穴两边的青筋暴突,牙关紧咬,几乎快要咬合到整个脸都变形扭曲,狰狞起来了。而炕上的满年,两腿停止了踢腾,两只挥舞的手也越来越无力,似乎快要奄奄一息了。梁满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捂死满年,于是,再一次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拼命的抱住了父亲的双臂,想要拉开梁老汉的手,但是梁老汉的手依旧死死地抓着被角,压着傻子。
“爹,你要捂死满年了,快松手啊”
梁老汉似乎不光是疯了,还聋了,听不见了,哑了,不言语了。
“爹,要出人命了,快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