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见到的有这样几个人,首先是于薇,但我不知道能否见到她,见到后将是什么样子?
其次是想见江子敏。据说她流落在祁连山中,根据她那种刚烈的性格,我简直无法想象她能活得下来。
杜丽珍,我并不很熟。据说她是流落在河西的女同志中最幸福的一个,现在是一个叫三溪湾的村屯的女教师。……当然,我也想见到她。
还有,于家林,这是一个神秘的人物。据说,他跟随一个考古学家考察过楼兰王国,后来他竟然成了一位考古学家。一九四七年,又随西北工业研究所和西北地质调查所组织的科学考察队去考察柴达木盆地。他一定有很精彩的经历告诉我。于家林原是总部的通讯参谋,他是个爱幻想的人,走上这样一条路,也算各得其所了……
当然,我去重访旧地,很可能想见到的不一定见到,见到的很可能是不认识的人,那也没有关系,只要是西路军的人,我们就会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感受,共同的情怀。
我,作为一个离休的大军区政治部的顾问,到河西走廊还是很容易的,坐飞机到达兰州,再由兰州军区派专人专车陪同。
河西走廊的变化太大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我早从许多报刊和文学作品中看到了。
兰州,我是第一次到,兰州市的负责同志陪我游览了市容。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向我介绍了兰州的历史,先去了五泉山、白塔山。而后去了八路军驻兰办事处。
八月,这是河西走廊的最佳季节,吃不完的瓜果,看不完的胜景,气候最为宜人。
在兰州住了三天,而后沿我们当年的行军路线西行,那皑皑的祁连山的雪峰又出现在我眼前。陪同我的同志问我有什么感触,我在他的本子上写下了两句话:
祁连山不因其起伏而失其庄严
西路军不因其失败而失其伟大
他说,这是一幅很好的对联,可以写在纪念馆的展览厅里。我说不行,顶多写在留言簿上。……后来怎么处理,我就不知道了。
从兰州出发,八月十五日下午三时到达武威,稍作休息后,就去新城‐‐原来马步芳骑兵旅司令部,去看当年西路军女俘种的红军杨。当地也叫&ldo;五星杨&rdo;。这是夹道栽种的两排高大傲岸的白杨树,我数了一下,两百零七棵。因为围墙和建筑已经改造,被一条横路截断,到底是多少棵,已经无从可考了。
我已经是七十四岁的人了,不再像四十七年前那样容易激动,但我手扶着粗壮的树身,听着茂密的树叶的哗哗声,好像抚摸着战友们的手臂,听着她们的絮絮低语。
我的眼前那样清晰地出现了她们的身影‐‐穿着破衣褴衫,在黄沙飞卷的寒风里,挖开冰冻的沙砾,抬水,栽树。那是一群苦役犯式的强制性劳动。据陪同的同志说:当时敌人下了命令,一人一棵,只准种活,不准种死,树死人亡……现在有二百零七棵树,是不是说明,当时的女俘的大致数量呢?
这里,有没有于薇种的树呢?这飒飒的声音,是不是因我的到来她在嚶嚶低泣?我想到那些女俘,白天是苦役犯,夜间被兽性大发的匪兵们奸污,她们承受了多大的不幸?如果我现在见到于薇,会是什么样子呢?满是皱纹的眼角,稀稀拉拉的白发,没有牙齿的嘴巴,呆痴的目光,迟缓的动作,嘶哑的声音,愁苦的情态,会不会像重锤似地把我的美好的记忆中的形象打得粉碎?
现在,我的记忆的花瓶里扦插的还是四十七年前的散发着芬芳的鲜花,当它变成无声无味无色的枯枝败叶时,我将作何感想呢?我那急切要与她相见的心愿产生了动摇,抹上了凄惨的灰色,要与她相见,那是需要勇气的!就像去重新揭开已经愈合的伤口。
&ldo;于薇!于薇!我今天来看你了!在这枝叶繁茂的白杨林里,我听到了你的声音:&lso;我给你的裁纸刀呢?&rso;&lso;我带在身边!&rso;&lso;那么说,你是爱我的!&rso;……&rdo;
她那给我小刀时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面前,闪电般的一瞬,久已模糊淡忘的一切又真切清晰地再现出来:她看准了一个与我单独见面的机会,脸上涨起一层红晕,很腼腆,甚至有点笨拙地说:&ldo;尹……&rdo;她不知如何称呼我,嗫嚅着,&ldo;我……想送你一把小刀,……我的心爱之物……&rdo;
也许她觉得自己的羞涩是可笑的,腮抖动着,放着异样的光。那是处女特有的色泽,差不多就要落泪了。我怀着一种惊疑和悲喜,恍恍惚惚地接受了那把小刀。
她的身体翩然一转,跑走了。
这是一种感情的突袭,我惊疑地呆立着,这是多么难言的时刻,心中漾着女性带来的温馨,有种神驰天外的感觉。在当时,我的印象里,她算不上美丽,但那种处女的纯真却深深地打动了我。
就是今天回想起那一瞬,也会觉得精神振奋,往日的恋情重又复活。
大概我呆愣得太久了,陪同的同志触了一下我的臂肘,递给我一根铅笔粗的白杨干枝:
&ldo;尹顾问,你看,在折断的横断面上有个鲜红的五角星……&rdo;
&ldo;是的。&rdo;我接过来。
他很神奇地告诉我说:&ldo;这是红军女俘的心血凝成的……只有她们种的才有。&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