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时刻,陈昌浩应该是千思万虑同时奔临,谁也想不到他此时的脑幕上是一片空白,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孤单。
周围的枪声很紧,他却觉得一片浩瀚的宁静,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只有山风的呼啸和飞旋的尘沙给他轻轻的抚慰。
也许直到几十年后,他才回想起这时的情感是在人生重大关头,在休戚荣辱大转折的关头,与自己的过去告别: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五日后的陈昌浩,已经不再是二九三七年三月十五日前的陈昌浩了。
荒凉寂寞的石窝山的苍裂的巉岩,阴沉沉地凝望着天空,也凝望着木然呆坐的原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主席的悲苦的脸,连峭厉的山风的呼啸声也变得苍老憔悴了。
&ldo;政委!我们就要走了!&rdo;
三个新建支队的负责同志来向陈昌浩告别,陈昌浩听到这几个震憾心灵的普通的字眼,全身一阵颤抖,袭来一阵冷彻肌骨的寒意。
&ldo;我们就要走了!&rdo;字字含着泪,沾着血,是从破碎的心灵里滴落出来的,颇带永诀的意味。
陈昌浩猛然站起,他没有看这些同志伸过来的手,只是看着他们含泪的眼睛。突然张开双臂,与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呜咽着,嗫嚅着,说着听不清的嘱咐。
在一阵互道&ldo;保重&rdo;之后,相对无言了好久。&ldo;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rdo;,千言万语拥塞喉头,反而无话可说了。
明天,不,就是眼下,他们就要各奔东西了,这绝不像平时送他们出征,即使面对死亡也没有今天的分别慑人心胆,今天是骨肉分离。
平时,他们接触是很少的,除了工作关系外,几乎没有个人之间交往。他们的性格,嗜好,工作作风,生活习惯,表达感情的方式也绝不一样,但他们是为一个共同理想共同目标团结在一起的战斗集体,一旦离别,就像抽筋剔骨般伤疼。&ldo;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rdo;此一分手何时才能相见?
如果此时,忽然有一道命令:全军聚集在石窝山与敌人拚到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大概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甚至而庆幸而欢呼。生离死别可以爆发山崩地裂的感情。
&ldo;好啦,好啦,&rdo;陈昌浩终于沉静下来,&ldo;丈夫纵有泪,不洒离别时,我们总有见面的时候!&rdo;他向所有告别者拱拱手,&ldo;我们都各自珍重吧!&rdo;说完,猛然转过身去,告别者看到他的双肩微微颤抖……
第7章兄妹之间
安宝山被一种可怕的力量从一块借以隐蔽身体的巨岩上推落下来,摔在生满杂草的石缝里。
他感到迷迷糊糊,脑袋&ldo;嗡嗡&rdo;作响,全身袭来一阵一阵彻骨的疼痛。他不知道伤在哪里,只知道一颗炮弹落在他的身后。他想呕吐,但吐不出来,眼睛冒着金花,一阵阵地眩晕。他能听到自己的呻吟。他想翻身爬起来,试了几试,他放弃了这种努力。
在倪家营子的七天血战中,他三次受伤,都不太重,只是腿上一处非常讨厌,妨碍他攀援石山。那次受伤使他特别恼火,一个本团战士与冲进村屯的敌人拚搏杀红了眼,受伤之后,躺在地上,当他越过阵地时,这个躺在地上的战士没有看清是谁就给了他一刀。
他不明白,警卫员为什么不来救他……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如果部队向石窝山撤退,他就会被抛弃在这块夹石缝里了。但是,不可能,他是团长,即使剩下一个班,也会有人来找他。
为了掩护全军‐‐特别是总部机关、伤员、妇女向石窝山撤退,他们团(经过倪家营子七昼夜激战后,已不足三个连了)就是一个连也必须顶住。
双方的仇恨和暴烈是相等的!这里已经不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而是力量与力量的搏杀了。
嵯峨的山石,抵住了骑兵的狂奔,但敌人的步兵旅、民团和炮兵仍然保持着优势。
枪炮声喊杀声在山野里回荡,发出不间断的滚滚雷鸣。
鲜血,从岩石上滴下来,在山谷间汇成血泊,在寒风中冒着蒙蒙蒸气。
安宝山知道他的团已近全部拚光,尚有许多班组各自为战,凭借险要作最后的抵抗。
安宝山对自己的束手无策产生了一种恨意。山谷间依然枪声密集,但在他的四周却静得像块坟地。他不知道总部还派不派增援部队,但他知道由他们团来坚守的阵地,无论如何也守不到天黑。
他想高喊几声&ldo;有人吗?来人啊!&rdo;可是,他的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只发出沙哑的低吟。他只好闭起眼来睡眠,把自己交给命运去随意安排。
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去摸甩在身边的驳壳枪,但拿不到。
&ldo;啊!团长,你在这里!&rdo;
安宝山听出这是江子敏的声音,睁开了眼睛。
&ldo;你哪里受了伤?&rdo;江子敏仿佛怕触到他的疼处,只轻轻地摸着他的手。见他的身下汪着一摊血,她脸色突变,一阵阵昏眩。
&ldo;警卫员呢?&rdo;他看见江子敏脸如死灰,额上沾着煤灰似的烟痕。
江子敏摇摇头,这时,她突然震骇地大叫了一声,急忙用拳头抵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看见就离安宝山的头只有半米的地方有半条血淋淋的腿。开始她以为是安宝山的,后来才从那沾血的鞋子,认出是警卫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