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千百年来,当地居民为了阻挡西北边陲的沙暴、漠风、酷热、严寒、匪祸兵乱,构筑的窠巢,在这种方形的围墙上,土枪、土炮、大刀、长矛、砖石、木棒,全是守卫的武器,每个村屯都是一个易守难攻的碉堡。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比碉堡更碉堡,因为四周围墙上没有窗洞,只有一个厚重的高而窄的小门,像一个紧锁的保险柜,八面漠风吹不进这个安乐窝,四面房屋的门窗,都向院内的方形天井而开。
在这个堡垒集群之间,隔着田地、树林、沟渠和场坪。这样大的村屯,在大西北的荒漠上实属罕见。它好像是历史巨人早有安排,期待着迎接红军西路军与马家军这场史无前例的鏖战。
自从这场数万人反复冲杀的血战之后,这里的每寸土地,每个村屯,每片树丛乃至每块砖石,都可以告诉你一个悲壮的故事。
陈昌浩骑着新缴获的灰斑马,随着总部机关回到倪家营子。李特骑着青色马在后面紧跟着他。
血红的晚霞溅落在戈壁滩极处那条地平线上,像是不吉的预兆,使他眼前出现一片血光,使整个大地惶惶不安,有块铅色的条状云,伸展在那里,四周燃烧着红边,像凝固的一片血迹。
当陈昌浩进入北半部的村屯下营子时,他认为走错了地方。
仅仅离开了五天的倪家营子,他已经不认识了。五天前的倪家营子虽然遍体鳞伤鲜血淋淋,却还生气勃勃,激情奔腾。
现在,它却死了,在他们撤离之后,它被马家军的马蹄踏得粉身碎骨了,活像一堆从古火山劫后的余烬中发掘出来的史前废墟。
他的马,在废墟残骸中颠踬着,踏着灰烬和血迹斑斑的碎尸残骸。
弹痕累累的倒塌的黄土围墙,像一堆堆黑黄相间的乱石,从冒烟的土地上兀立出来。
大火焚烧了五天,仍然在倒塌的墙壁间不愿熄去,喷吐着浓烟,呼啸的漠风仍不能吹散蒸腾着的焦糊味。血腥气,仍然从许多僵硬的躺在血污中的尸体上和发黑的门洞窗口中散发出来。
到处是早已冷却的灰烬和还在燃烧冒着蒙蒙热气的马鞍、绳索、牛粪、草堆、草鞋、毡片、棉絮和家具,在乱七八糟的废墟上方,还有未倒的住房和部分墙壁,撕裂的陈旧的年画‐‐《三英战吕布》、《樊梨花征西》、《刘海戏金蟾》的残片在风中颤抖,血衣的布片挂在院内的树枝上微微晃动,像飘拂的旗帜。
断壁上还残留着红军宣传队用石灰、白粉写的标语:
欢迎甘青民团参加红军抗日!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联合起来打日本!
联俄联共,抗日救国!
这些标语上溅着血迹。
沉寂的街道,不再有任何喧嚷,也闻不到炒包谷、烙面饼的香味,更听不到&ldo;马家军骑兵不可怕,沉着瞄准来打它……&rdo;的歌声。
陈昌浩和李特并马而行,他们越往里走,惨烈的景象就越是怵目惊心。
在二十一日突围之前,西路军总指挥部设在下营子缪家屯庄,政治部设在曹家屯庄,供给部和兵工厂设在总指挥部附近的罗家庄子。缪家庄子还先后驻扎过妇女抗日先锋团和总医院。三十军军部驻在李家庄子,部队布防在倪家营子西南方向;九军布防在西北方向,两军阵地相连,与敌对峙。
凡是红军驻扎的村寨、屯庄、庄院的围墙上,都挖了射击孔垒了垛口,构筑了防御工事,在阵地外围设置了鹿柴。
这时那块铅色条云散失了,正向蔚蓝色的天空投射出绚丽炉光辉,青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光芒,像一把打开的折扇,铺满了整个西部天空。南面的祁连山的雪峰罩上了一层金色,像跳动的火焰。
好像整个宇宙在燃烧!
陈昌浩突然勒住了战马,惊骇地望着缪家屯旁边的田野上一片奇形怪状的尸体!
他们把西路军突围时,未能带走的伤员,全部拖在这块足球场般大小的收割后的麦田上,用一个团队的骑兵来回践踏,直踏得骸骨碎折肉成泥浆。
陈昌浩感到一股森森寒气浸入肌骨。他仿佛听到了断墙的呻吟、村屯的哀嚎、野草的低泣,犹如万千灵魂不愿归去。
有几根被炮弹打折却没有落地的树枝,悠荡着像由皮连接着的手臂。他的心悚然一沉,袭来一股难以遏止的怯惧与惶惑。
陈昌浩是久历沙场、饱经忧患、死神挡道处之泰然的人,面对目前的惨状,也为之心寒胆裂了。
&ldo;立即组织人掩埋!&rdo;陈昌浩脸色铁青向李特交待了一句,眼睛仍没有离开那片旷野。那些昔日的战友,伏尸喋血,在泼血似的晚霞中,在寒风的吹拂下,千结百纳的破衣褴衫,微微颤动,像临终前的痉挛。
&ldo;通知特务连,把同志们的遗体集中到那道深沟里,&rdo;李特用马鞭指着一个方向,向通讯员吩咐着,&ldo;就地掩埋!&rdo;
这时有两个背着线拐子的架线兵走过来,他们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对陈昌浩和李特的作为熟视无睹,他们只关心临时电话线的架设,拉着黑色被复线从废墟的间隙中穿过,他们并不向首长们敬礼,他们的目光从陈昌浩和李特的脸上木然地滑过去,寻觅可以挂线的树杈。
他们用电话线绑着毡片的脚,啪哒啪哒地踏过血洼就像踏着草地上的鲜花一样无动于衷,他们是那样沉着、平静而又尽职,像正常运转中的一个部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