膺和陈亦卿的地位本来就举足轻重,这次身股又加到九厘,仅次于孙大掌柜,所以康笏南就想将这两位大将召回来,隆重嘉奖一番。
戴膺当然很想回去过年,接受东家的嘉奖。他离家也快三年了,要到夏天才能下班回晋歇假。老号准许提前下班,那当然叫他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太谷过年了。但年前听到朝中的许多消息,令人对时局忧虑不堪,他哪敢轻易离京?
所以,他回复总号,只说京津两号的生意,开局关系重大,年前年后实在不便离开,只能遥谢东家和老号的厚爱了。后来知道,汉号的陈老帮也没有提前回去。汉口局势虽不像北边这样吃紧,陈亦卿也想为新一届账期,张罗一个好的开局。相比之下,戴膺所企盼的,只能是一个平安的开局而已。
在许多令人生忧的消息中,山东的义和拳已成燎原之势,最叫人不安。
鲁省巡抚毓贤,几年来对拳民软硬兼施,又剿又抚,结果还是局面大坏。义和团非但没有遏制住,反倒野火般壮大,连许多州县也落到拳团手中了。各地洋人教堂被烧无数,教士信徒死伤多多。列强各国对这位毓贤大人愤恨之极,美国公使康格已经再次出面,要求朝廷将他罢免。到去冬十一月,朝廷还真将毓贤免了,调了袁世凯出任鲁抚。
听说朝廷派袁世凯去山东,原是指望他收拢义和拳,将其安抚为效忠朝廷的乡间团练,以遏制洋人势力。可这位袁项城,带了七千武卫右军入鲁后,竟毅然改变宗旨,取了护洋人,剿拳民的立场。初到任,就有&ldo;必将义和团匪类尽行剿绝&rdo;之言。不日,即发出布告,禁止义和拳,凡违禁作乱者,杀无赦。
戴膺和西帮的一班京号老帮,起初对义和拳还有几分好感的。义和拳在山东起事,仇教杀洋,专和洋教洋人过不去,那也是因为朝廷太一味纵容洋人了。听说西洋的天主教、基督教,几乎遍及鲁省城乡。乡间的土民,哪有几个能晓得天主和基督是什么神仙,洋教教义又有什么高妙?一窝风跟了入洋教,还不是看着人家的教堂教士,官家不敢惹吗?所以入了洋教的教民,就觉有了不得了的靠山,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夺人田产,什么坏事都敢做。一般乡民,本来过日子就艰难,忽然又多了这样一种祸害,官府也不给做主,那民怨日积月累,能不出事?一般乡民气急了,谁管你列强不列强?朝廷不能反,西洋鬼子还不能反?
乡民受洋人洋教欺负,揭竿啸聚,出口恶气,实在也没有什么不可。谁叫朝廷不能给子民做主呢!就说那些西洋银行吧,步步紧逼,欺负西帮,朝廷哪里管过?
只是,拳民敬奉的那一套左道邪术,实在愚之又愚。他们扬言天神附体,刀枪不能入。可信奉的天神,大都采自稗官小说中的人物,穿凿附会,荒诞不经得很。戴膺多次请教过武界镖局的高人,凡深谙武功的人,对义和拳都不屑得很。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叫人觉得十分可怕:愚民而自视为神兵,必是无法无天,什么都不顾忌!
教民依仗洋教,横行乡里,逼出一个义和拳;拳民更倚仗了神功,无法无天。一边是横行乡里,一边是无法无天,两相作对,还不天下大乱啊?
可叹朝廷官府,对义和拳也是一样无能,令其壮大,成了燎原野火。现在袁世凯忽然如此大肆镇压,真能顶事吗?当年的太平天国,就是越剿越大,以至丢失了半壁江山。
西帮以天下为生意场,最怕乱起天下了。看今日义和团情形,还没有洪、杨那样的领袖人物。但这次生乱,将西洋列强拖了进来,实在也是大麻烦。朝廷既惹不起西洋列强,又管不住义和拳民,这才是真正叫戴膺他们忧虑不堪的!
听说朝中一班王公大臣,尤其军机处的几位重臣,很主张借用义和拳民的神功,压一压洋人跋扈的气焰。这不是糊涂吗?朝廷倾举国之力,尚且屡屡败在西洋列强手下,赔款割地不迭,靠乡间愚民的那点邪术,哪能顶事?袁项城他是不糊涂,手握重兵也不去惹洋人,倒是对拳民的神功不放在眼里,剿杀无情。
袁世凯能不能灭了义和拳这股燎原野火,一半在他的本事,一半还在朝廷的态度。朝廷当然怕义和拳壮大作乱,但又想引这股野火,去烧一烧洋人的屁股。自慈禧太后灭了戊戌新政,重又当朝后,西洋各国就很不给她面子,所以太后对洋人正有气呢。义和拳驱教灭洋,太后心里本来就高兴。她能赞同袁世凯一味这样护洋人、灭拳民?
去年腊月,太后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隽为皇子,俗称大阿哥。列强各国公使都拒绝入宫庆贺,以抗议太后图谋逼迫当今皇上退位。这一来,太后对洋人更是气恨之极了。得势的端王载漪,还有巴结他的一班王公大臣,更乘机大赞义和拳,说那既是义民,又确有神功。太后对义和拳也就越发暧昧,给袁世凯发去的上谕,仍是叫他按&ldo;自卫身家&rdo;的团练,对待拳民,不要误听谣言,当做会匪,株连滥杀。
袁项城会不会听朝廷上谕,谁也不知道。但就在庚子年大正月,京师就盛传:在袁项城的无情剿杀下,山东的义和团已纷纷进入直隶境内,设坛授拳。直隶的大名、河间及深州、冀州,本来早有义和拳势力,现在山东拳势大举汇入,这股燎原野火竟在京畿侧畔,冲天烧起来了。当年洪杨的太平军,就是从广西给剿杀出来,一路移师,一路壮大,一直攻占了江宁,定都立国。义和团看来比太平军要简捷,逃出山东,就直逼京畿了。
山东直隶两省的义和团汇成一股后,更公开打出了&ldo;扶清灭洋&rdo;的旗号,讨好朝廷,避免被剿杀。这一来,局面就越发难加卜测。
到二月,已盛传京南保定至新城一带,义和团势力日盛一日,各州县村镇,拳坛林立,指不胜屈。东面的静海、天津,也一样拳众蜂起。在独流镇,还出了个&ldo;天下第一团&rdo;,聚众数千。
不出几天,戴膺又听手下一位伙友说:在东单牌楼西表褙胡同的于谦祠堂,义和团已设了京中第一个坛口。那伙友是去东单跑生意,听说了此事,就专门弯进西表褙胡同。一看,真还不是谣言!祠堂里满是红布卦符旗旌,进出人众也都在腰间系了红巾。他只远远站着,望了片刻,就有一系红巾者过来,塞给他一张揭帖。揭帖,就是现在所说的传单吧。
义和团这股野火,已经烧进京师了?
戴膺接过伙友带回的义和团揭帖,看时,是编得很蹩足的诗句:
庚子三春,日照重阴,
君非桀纣,奈有匪人。
最恨和约一误,致皆党鬼殃民。
上行下效兮jian究道生。
中原忍绝兮羽翼洋人。
趋炎附势兮四畜同群。
逢天坛怒兮假手良民。
红灯暗照兮民不迷经。
义和明教兮不约同心。
金鼠漂洋孽,时逢本命年,
待到重阳日,剪糙自除根。
‐‐刘伯温伏碑记
这揭帖上传达的是什么意旨,虽也不大明了,但这揭帖是拳会所印发,却没什么疑问。看来,义和团真是进了京师了!现在虽只是听说于谦祠堂有这第一坛口,可拳会蔓延神速,说不定十天半月,京中也会香坛林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