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摆了熏笼,他在案后坐定了,一大摞册子堆得像山一样高。一旁伺候的秦九安道:“该核对的底下人早前都核对过,督主酌情抽验几本,大晚上的,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何必受那份累!”
司礼监自他掌管就极少出岔子,差事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倘或有疏漏,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总有个来由。不过掌事的太好糊弄,底下人就作妖,梁遇少不得劳苦些,该查验的还是要查验,直忙到子时前后,御茶房送果子茶水来,他才稍稍歇了会子。
夜很深了,雪还在下,穿过空阔的广场看正殿,檐下灯笼摇曳,窗屉子里透出橘黄色的光来,正大光明殿也像远处的住家儿。
他呷了口酽茶,舌根上一片苦涩。探手取过彤册,这是记录帝王御幸起居事宜的,皇帝还未立后,妃嫔位也都出缺,只有早前东宫伺候的四位女官侍奉。那些女官说穿了就如大家子少爷跟前的通房,是作皇帝学本事用的,将来是去是留,全看皇帝的心情。
上半月召幸稀松,下半月……十七日、二十三日、二十六日均有记档。他的视线落在二十九日上,这一夜幸了司寝司帐两位,怪道身子不成就了。
梁遇阖上了彤册,倚着圈椅扶手道:“那四个的药停了吧,也是时候了。”
秦九安应了,只是不解,小心翼翼道:“这会子停了,万一遇喜,怕坏规矩。”
梁遇哂笑了声,“规矩是人定的,搁在哪朝哪代,帝王家子嗣兴旺都是好事。真遇了喜,太后还能掐死皇孙不成?”
他做了皇帝十来年的大伴,皇帝的一应事物都由他安排,包括这四位女官。早前皇帝太年轻,未册立皇后之前有了皇子,必叫那些酸儒说嘴。如今开春就要亲政,立后也在眼前,掐准了时候先占了皇长子的缺,朝野上下谁又敢置喙?
说到底,还是皇帝身子太弱了,不得不未雨绸缪。
他的指尖在彤册上摩挲,曼声道:“吩咐那四个,也要略尽劝解之职。皇上年轻,多少阳气儿也经不得她们吸,别弄得盘丝洞似的。”
秦九安嘿地一声笑,笑完了忙捂住嘴,讪讪道是,“小的明儿就传话。”边看看西洋钟,抚膝说,“老祖宗,时候不早了,您眯瞪会子……”
话音才落,外面传来皂靴蹉地的声响,御前太监停在门上向内传话,“老祖宗,万岁爷像是有些不大安稳,您快瞧瞧去吧。”
第11章
梁遇赶过去的时候,几个太医正轮番给皇帝号脉,看皇帝气色,拧着眉头呼吸急促,他抓过一个太医质问:“吃了药不见好,反倒愈发沉重了,你们当的什么差!”
掌班的太医见他搓火,忙上来支应,拱着手说:“梁大人,皇上这症候总有反复,以前的药用了,压不住势头,请大人容咱们再合议药方儿。大人也不必着急,病症不凶险,皇上又是春秋正盛,拉灯晚儿的时候略重些,到后半夜渐次会转轻的。”
梁遇听了,手上方松了松,一把推开那个太医道好,“咱家后半夜就等着瞧了,要是不见好,你们可别怪咱家手黑。”
这话绝不是吓唬人,几个太医忙一叠声应是,掌班的跪在脚踏上施针,直忙了半个时辰,皇帝的热症才逐渐退下来。
这样的风波每隔个月总要经历一回,皇帝打小就是如此。梁遇还记得当初向太后谏言,太后坐在南炕上,凉笑道:“楚王?那孩子身子骨不结实,将来要是继了位,再有个好歹……社稷经不得这样折腾。”
很多人不看好皇帝,甚至觉得他能不能平安活到弱冠都是未知,所以这两年的太医档得准备阴阳两份,皇帝真正的看诊次数对外是绝不宣扬的。又病了……每个人得知皇帝欠安,病了之前必要加个“又”,亲政之前大病,要是叫太后知道,那就是个话把儿,也许会换来一句“皇帝病着,不宜太操劳,亲政之事暂缓”的慈谕。
皇帝缓过来,偏头看了梁遇一眼,“厂臣,朕没事。”话里带着一丝庆幸,甚至是邀功的味道。
梁遇忙上前,呵腰道:“是,主子安然无恙。”
扶持一个病弱的皇帝,实在需要很大的耐心,皇帝贵为天子,心思比一般人更警敏,每当这个时候总有自轻自贱之感,害怕身后空无一人,连大伴都放弃他。
只是病势虽稳定了,他的中气却大大不足,才说一句话就要张口喘气,明天的晤对怕是不成了。
梁遇把跟前的人都遣了出去,犹豫片刻方道:“明儿内阁要进来奏事,臣倒是能够抵挡一阵子,但只怕那些阁老们听不见主子发话,不好打发。”
内阁的人最擅钩缠,且一两句未必能绕得过去,皇帝强撑着抚胸说:“朕明儿尽力……”
可是彼此都知道,内阁觉察出异样来,消息即刻会传进慈宁宫,要不了一炷香,太后就会亲临探望。
事情紧急,也是天意如此吧,梁遇道:“主子曾问臣,这两日在忙什么,臣没有向主子禀明实情。臣在入宫前,有个失散的妹妹,前儿终于找回来了……”
皇帝哦了声,“好事儿,恭喜厂臣了。”
梁遇俯身谢恩,计较再三才又道:“臣这胞妹流落在民间,学会了一项绝活儿,她擅拟人声,只要听过的,总能学个八九不离十。臣原是想,这不是什么好本事,身怀奇技犹如临渊而行,难免招人忌惮,若不是到了这样境地,臣是绝不会向主子提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