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家里头吃饭,原没那么多讲究,让人教你规矩,是为应付场面上的应酬,将来总要见人的,不出错就成了。”梁遇慢慢说着,牵起袖子替她布菜,“你也不必拘着,想吃什么,让侍膳的送到你面前,坏不了规矩。种种礼节,乍听好像繁琐得很,等时候一长习惯养成了,自然就没什么了。”
月徊这才高兴起来,“我就说了,还是哥哥亲自教的好。嬷嬷这不许那不许,吓得我连筷子都不敢伸,情愿饿肚子。”
梁遇微一笑,命人送酒来,“我平时不大饮酒,今儿高兴,和妹妹喝上一盅庆贺团圆。斟酒也有规矩,酒满敬人,茶满送人,酒须斟上十分满,才是待客之道。”他探过手提起那把青瓷酒壶,一手持壶一手护着,稳稳替各自斟了一杯,然后捏起酒杯敬她,“姑娘若不能喝,略抿一口就是了。”
这点显然是多虑,月徊跑船的那些年,别的没攒下,攒下一身好酒量。不同之处是粗豪的人吃烧刀子,府门里头多吃某某酿,像蜜饯兑了水似的,甜丝丝的,没什么力道,对她来说毫不为难。
她端起了酒杯,“我敬哥哥。”颇有梁山好汉的豪迈。
谁知梁遇却避让开了,“同上司或长辈碰杯,自己的酒杯须低于对方的,千万不能忘了。”
月徊听了,忙小心翼翼将杯口往下压了压。真是奇怪,要是那个嬷嬷来说教,没准儿她已经把杯子撂下了。可这个人换成哥哥,她倒也不是畏惧,就是顺理成章照着他的话做,仿佛骨子里的顺从,没有半句抱怨。
后来用饭,桩桩件件也算有章程,月徊拿捏不准的地方,就暗暗瞧着哥哥临摹。梁遇长于诗礼人家,和那些穷家子养不起了净身入宫的内监不一样,他的端稳矜重是与生俱来的,因此汪轸领着他给当时的皇后过目,皇后一眼就瞧准了他,下令让他近身侍奉楚王。
所谓“大伴”,面儿上是伺候皇子的,私下却如师长一样,皇子不对的地方要加以提点,若不听话,往上头告上一状,皇子就得吃挂落儿。梁遇那年调到楚王跟前时,楚王也才五六岁光景,他是伴着楚王一同长大的。后来淳宗病重,楚王晋封太子,不久承袭大统,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虽官衔逊汪轸一筹,但司礼监的实权,早握在了他手上。
一时饭罢,梁遇搁了筷子,下人又送茶水来,他慢悠悠将那串金刚菩提绕回手腕上,就着绿绮伺候的动作告诉月徊:“茶七、饭八、酒十分,斟茶后壶嘴不能对着客人,也不能当客人面把茶泼在地上。泼茶即为逐客,懂事儿的一见你这么干,头也不回就走了。”
月徊只顾答应,府门宅门里用的茶具不像平常百姓家,又是盖碗又是碟,那精瓷胎质娇脆得像玉一样,端在手里都怕它碎了。她只能眼巴巴瞧着梁遇,看他左手捧着托碟和碗,右手纤细的三指将碗盖掀开一个缝,然后仪态优雅地举到唇前,轻轻嘬了一口。
杯身和碟要固定好不是件容易事,又不能两手捧着杯子,一但倾斜就出溜。月徊姿势尴尬地试了好几回,笨手笨脚的模样看得梁遇发笑,他也不恼,只说慢慢来,“了不起多砸几回杯子,没有学不会的。”
月徊终于别别扭扭吃完了那盏茶,到这会儿想起小四来。那小子隔在另一边,老实得连半点声儿都不敢出,她心说终于有个人能镇住他了,便对梁遇道:“哥哥,您见见我那弟弟吧。”
她管小四叫弟弟,情分自是不同寻常。梁遇搁下茶盏颔首,她忙把小四招呼过来,笑着给他们引荐,拿手一比梁遇,“这是我哥哥,提督东缉事厂,当着好大的官儿,底下人管他叫督主。”又一比小四,“这是小四儿,没正经名字,打小随我一起长大的,我拿他当亲弟弟。”
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但彼此间没什么交集,见这样闲杂人等,也是瞧在月徊的面子上。梁遇靠着椅背,淡声道:“这些年是你伴在姑娘身边,咱家要多谢你。”
小四知道东厂和锦衣卫的厉害,先前姐弟俩闲谈不觉得什么,眼下见了真佛,光听那条单寒的喉咙,就知道是个目空一切的主儿。他行礼作揖的手加在额上,有点不大自在,躬身道:“我自小全凭姐姐拉扯,欠着姐姐一份情呢,不敢在督主面前邀功。”
一个乡野间长大的毛头小子,能识眉眼高低,又会说两句讨巧的话,倒也算难得。梁遇嗯了声,“你的事,姑娘和我提过,你到如今还是不知道爹娘在哪儿?”
这回小四不做袭爵的梦了,老老实实说:“回督主,我没爹没妈也活到今儿了,小时候既没养育,长大了何必上赶着认亲给人当儿子。”
梁遇识人多了,从他字里行间听出些桀骜的意思来。不愿给人当儿子……可不嘛,他给汪轸当了十一年儿子,着实是恶心坏了。看来这小子性情还算洒脱,道理也懂几分,爱屋及乌,勉强能入得眼。
不过留下可以,规矩还是要做一做的,梁遇道:“姑娘想让你跟着一道进府,咱家顾念姑娘,愿意给你个安生之所。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你往后敬着姑娘,实心对她,咱家拿你当自己人。要是让我知道你逾越,或是玩儿虚的,那咱家就砍了你两条腿,扔到永定河里喂王八,记住了?”
他的语速很慢,清冽的声线敲金戛玉般,丝丝往外冒着寒气儿。小四吓得耳根子滚烫,鼻尖也沁出汗珠子来,愈发躬了腰道:“请督主放心,小四不是丧良心的人。我和姐姐擎小儿相依为命过来的,这辈子我对不住谁,也不会对不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