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依旧恭敬,在椅上微欠了欠身,谦逊道:“全赖干爹教诲。”
他倒坦然,汪轸一时窒了口,良久才道:“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梁遇很遗憾模样,缓缓摇头,“干爹在宫里伺候多年,应当明白咱们的难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么,谁让咱们是听差办事的。这回要干爹命的是皇上,纵是儿子有心,也救不得干爹。”
汪轸不由讥嘲,“皇上的意思……你是皇上大伴3,平素最亲近的,这样交情,你要真有那份孝心,皇上未见得不叫我致仕颐养。”
梁遇果然不说话了,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隔了半晌道:“干爹一向爽快,早前也常教导我,吃咱们这行饭的,揽得了权就要下得去狠手,干爹忘了?”边说边站起身来,曼声道,“时候差不多了,干爹上路吧,我也好回去交差。”
汪轸知道大势已去,自己丧家犬般出逃,到了离老家二十里的地方折了,也算归了故里。只是最后毁在自己调理出来的人手上,像个讽刺的笑话。
他抬头看向梁遇,灰败的脸上肌肉不住痉挛,“你还记得咱家的话,很好。不过光记得这句可不成,还有另一句更要紧的,你也该放在心上。咱们这号人,干的本就是窃权的勾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今儿这么对咱家,明儿自有人也这么对你,初一十五轮番做东,这是咱们的命。”
梁遇原要出门,听了他的话微微回了回头,满身平金绣蟒,在灯火中折射出细碎的辉煌。他牵了下唇角,淡然道:“干爹今日种种,教会儿子一个道理,既要登高,就要管得住嘴。我和您不一样,我没有收干儿子的瘾儿,您下辈子要是还托身太监,千万记住这个教训。”
他提袍迈出门槛,再不管身后愤怒的咒骂,昂首吩咐:“送汪大人一程。”
番子领命,如狼似虎扑了进去,隔着窗屉子看,一左一右生拽绫子,那情景投在桃花纸上,如同一幕皮影戏。
人啊,一辈子大梦一场,糊里糊涂地来,无可奈何地去,真是半点意思也没有。他叹了口气,从袖底抽出帕子掖了掖鼻子,转头看外面天色,星月俱灭,只有一盏白纱灯笼高高悬在桅杆上,照出细雪纷飞的夜。
千户冯坦上前道:“大人,看样子今儿是走不脱了,卑职让驿丞预备几间上好的客房,大人好好歇一晚,明早再赶路不迟。”
梁遇调过视线四下打量了一番,“荒村野店,不住也罢。叫些吃的,填饱肚子就动身。”
司礼监的人向来挑剔,住不惯这冷炕臭被卧。冯坦不敢有违,忙呵腰应了个“是”。
雪到后半夜时渐停,次日皇帝五更起身,梁遇已经在东暖阁外候着了。
年轻的皇帝,登基才不过两年,举手投足间尚有一段少年义气。跟前伺候穿戴的内侍是新近提拔的,戴冠的时候因为不敢窥视天颜,一味垂着眼皮忙活,皇帝嫌他手脚慢,每每脸上有愠色。
梁遇当即挥手让人退下,自己亲自上来伺候。
皇帝抬高下巴问:“汪轸的事都办妥了?”
梁遇手上微顿了下,复又仔细替他整理好组缨,轻声回禀:“臣去的时候,晚了一步,掌印大约自觉愧对主子,已经悬梁自尽了。”
皇帝得知后有些怅然,喃喃道:“是么……汪轸早年还算兢业,朕当初龙潜,他处处关照朕,你还是他送到朕身边的。后来有了年纪老糊涂,做下那些贪赃枉法的事,朕虽恨他,也念着旧情儿,不愿意叫他死。原想着赏他还乡,留他一命的,可惜……”
梁遇道:“万岁爷这心田,掌印泉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的。只是生死早有定数,半点不由人,怨臣的马半道上失了蹄,耽搁了,要是不出这岔子,兴许还能留住他。”
皇帝摆了摆手,“大伴顶风冒雪,自己没伤着就是万幸了。细想想,汪轸也确实该死,既然连天都不容他,那就由他去吧。眼下最要紧一宗,司礼监不能乱,还有东缉事厂,那帮混账行子没人提督不成事。”一面说,一面拍了拍梁遇的肩,“大伴是朕膀臂,朕最信任的人就是你。这两年来朝野上下表面宾服,暗地里却非议不断……”
帝王家讲究多子多孙多福气,子孙多固然是好事,但到了要分出伯仲来时,少不得伤筋动骨。无论皇子中最后是谁克承大统,总会与一部分人的利益相左,梁遇明白皇帝的意思,“臣粉身碎骨为皇上分忧,请皇上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司礼监和东厂一向是你管着,填了你干爹的缺,不过左手倒右手,不费事。今儿授了官印,就走马上任吧。”
一切都顺理成章,早在汪轸痴迷小戏儿,张罗私宅养女人的时候,两个衙门的实权就一点点落进了他手里。其实加官进爵没什么值得高兴,唯可高兴的是如履薄冰十余年,终于不必再仰人鼻息,让那些猪狗一样的东西驱使了。
从乾清宫退出来,总管太监在檐下待命,他抚了抚手上扳指,视线落在远处连绵的殿顶上,“重挑个稳当的,伺候穿戴档。”
总管太监一叠声道是,“小的疏忽了,请大人恕罪……”再抬头时,人已经拐了弯儿,往游廊那头去了。
司礼监是这皇城里头消息最灵光的,通常乾清宫一发话,衙门里就洞悉。梁遇甫出乾清门,那些素日追随的已经候在台阶下,见他来,脚下蹉着碎步上前接应,一声“老祖宗”,叫得人通体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