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荷西半途折翼,强迫他失去相依为命的爱妻,即使他日后活了下去,在他的心灵上会有怎么样的伤痕,会有什么样的烙印?如果因为我的消失而使得荷西的余生再也不有一丝笑容,那么我便更是不能死。
这些,又一些,因为我的死亡将带给我父母及丈夫的大痛苦,大劫难,每想起来,便是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
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可是,在这彻心的苦,切肤的疼痛里,我仍是要说‐‐&ldo;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下吧!&rdo;
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而将这份我已尝过的苦杯留给世上的父母,那么我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明白了爱,而我的爱有多深,我的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
所以,我是没有选择的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有他们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
总有那么一天,在超越我们时空的地方,会有六张手臂,温柔平和的将我迎入永恒,那时候,我会又哭又笑地喊着他们‐‐爸爸、妈妈、荷西,然后没有回顾地狂奔过去。
这份文字原来是为另一个题目而写的,可是我拒绝了只有三个月寿命的假想,生的艰难,心的空虚,死别时的碎心又碎心,都由我一个人来承当吧!
父亲、母亲、荷西,我爱你们胜于自己的生命,请求上苍看见我的诚心,给我在世上的时日长久,护住我父母的幸福和年岁,那么我,在这份责任之下,便不再轻言消失和死亡了。
荷西,你答应过的,你要在那边等我,有你这一句承诺,我便还有一个盼望了。
第24章龙应台:爱情
剑桥到了伦敦,我和17岁的儿子华飞住进了林柏蓝特酒店。以荷兰最伟大的画家作为酒店的名字,大概已经在昭示自己的身份和品位了。拉开窗帘,以为可以看到雄伟的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馆,却发现窗正对着后院,看出去只是一片平凡而老旧的砖造公寓建筑。有点失望,正要拉上窗帘转身的那一瞬,眼角波光流动间瞥见建筑的颜色和线条,顿时建筑隐退,颜色和线条镂空浮现,颜色深浅参差,线条黑白分明,微风刚好吹起柔软的淡紫色的窗帘布;那一扇一扇窗的竖与横之间,仿佛是一种布局,楼与楼的彼此依靠和排列之间,又像在进行一种埋伏的对话‐‐我不禁停下来,凝视窗外,凝得入神,直到一只鸽子突然惊起,&ldo;哗&rdo;的一声飞过。
我们沿着克伦威尔大道慢步行往白金汉宫的方向。华飞说,高二德文课正在读《少年维特之烦恼》,课堂上讨论得很仔细。
&ldo;喔?老师怎么说?&rdo;我兴趣十足地看着他‐‐我也是高二的时候读这本书的呀,在1969年的台湾,一边读歌德,一边读琼瑶。1774年《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后,说是有两千个欧洲青年效法维特为爱自杀。拿破仑在东征西讨的杀伐中,总是随身携带着这本爱情小书。
&ldo;你一定不相信老师怎么说,&rdo;华飞笑着,&ldo;老师跟我们说:你们可不要相信这种&lso;纯&rso;的爱。事实上,爱情能持久多半是因为两人有一种&lso;互利&rso;的基础。没有&lso;互利&rso;的关系,爱情是不会持久的。&rdo;我很惊奇地看着他,问:&ldo;你同意他的说法?&rdo;
华飞点点头。
我飞快地回想17岁的自己:我,还有我的同龄朋友们,是相信琼瑶的。凡是男的都要有深邃而痛苦的眼睛,女的都会有冰冷的小手和火烫的疯狂的热情。爱情是只有灵没有肉的,是澎湃汹涌一发不可收拾的。唯美浪漫、纯情而带着毁灭性的爱情,才是最高境界的爱情。
华飞以好朋友约翰为例,给我解释说:&ldo;你看,约翰的爸妈离婚了,约翰爸爸和现在的女朋友就可能持久。因为,第一,约翰爸爸是个银行总经理,女朋友是个秘书,她得到社会和经济地位的提升。第二,约翰妈妈是大学校长,约翰爸爸受不了约翰妈妈这么优秀;现在跟自己的秘书在一起,秘书不管是学识还是地位还是聪明度都不如自己,他得到安全感和自我优越感。在这样&lso;互利&rso;的基础上,我判断他们的关系可能会持久。&rdo;
我两眼发直地瞪着自己17岁的儿子,说:&ldo;老天,你‐‐怎么会知道这些?&rdo;
他瞅着我,明显觉得我大惊小怪:&ldo;这什么时代啊?妈妈!&rdo;
晚上,伦敦街头下起小雨,我们在雨中快步奔走,赶往剧场,演出的是《伊芙塔》,以阿根廷沛龙总理夫人的生平为故事的音乐剧。我们还是迟到了,&ldo;阿根廷,不要为我哭泣&rdo;的熟悉旋律从剧场的门缝里传出来。
48岁享有盛名的沛龙将军在一个慈善舞会里邂逅24岁光艳照人的伊芙塔。舞台上,灯光迷离,音乐柔媚,伊芙塔渐渐舞近沛龙‐‐我低声对华飞说:&ldo;你看,&lso;互利&rso;理论又来了……&rdo;华飞小声地回答:&ldo;妈,可是我才17岁啊,好像不该知道那么多,好像‐‐还是应该相信一点儿什么吧!&rdo;
我有好一阵子一边看戏一边心不在焉。他的问题‐‐我有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