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一枝回忆(一)
我醒来的时候,早已忘记了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已经久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记得昏睡之前发生过的那场屠杀,不记得我的亲人们死伤多少,只隐约记得我的姓名‐‐殷殷。这个一出生就有的东西倒是不容易忘记。这些不记得在我醒来之后变成了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巫即告诉我,这是三千年。
我一睡,便睡了三千年。
三千年里,我只当自己处于混沌之境,频繁地做着同一个梦。梦中是一片被白雪覆盖的梅树林,梅花开得正是傲骨寒霜的时候,漫天的雪花就像落了整整一个洪荒世纪,不曾消停。寒冷的风从东北边轻抚而来,吹落两三瓣的梅,便落在那树下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着青衣,长发只在脑后轻挽了一个散髻,发丝垂落在膝上。她和衣躺在雪地之上,将头倚在梅树边,左手捧了一卷竹简,右手端着一小杯清茗。怡然自得,恬适安静。远远望去,这青衣女子便像是和那漫天雪景融为一体。就待我还未来得及再看清,梅树之下,那抹淡然的身影却转瞬消失。白雪皑皑与梅林也不复存在,化为宽广无尽的长河,青山绿水间,便又再次看到方才那女子,依然是一袭青衣着地。却不只她一人,身旁还有一红衣女子,二人在水边嬉戏,激扬起的水花不住地往我的面上而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那些水,却不想画面再一次变换,再无和美,再无恬静,一切皆是血腥的红色,连空气之中也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我看见那女子满身的血污,在不停地奔跑,我随着她一起跑,漫天的剑倾洒而下,身边的人皆被穿胸而死。她却一路奔跑,到一处城门口终于疲累不堪,她抬起脸,发丝散落而下,我方才看见,这女子的脸竟是那样的熟悉,是每日在铜镜之中瞧见的那一张脸,岂不就是我自己?而那一身的红,却又不是血污,那是一袭华美的精心裁制的嫁衣。
她的眼里只有绝望,没有泪水。张开双臂,迎接着下一柄箭矢带来的死亡。然而始料未及,千钧一发之际,我只看见一副铁骨铮铮赫然挡在了前方。那一刻,我的眼里满是黑暗,再也看不见其他。随之便陷入长久的昏厥,我只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散发出阵阵的余温,像是忍了三千年的泪水无处可去,全都聚在了心口的某一处地方。昏厥过后,又是重复的梦境。
待我苏醒之后,我才知道,梦中的女子,正是我自己,踏雪国国君殷望的第十三个女儿,殷殷。
巫即告诉我,许是神智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我选择了长眠三千年而不肯醒过来。如今醒来,怕是有不得已要完成的事情。我现在一点不想知道我要去完成什么事情,我只想把我那些缺失的记忆一点一点补回来。巫即性子好,陪我在榻前坐了三天三夜,我终于才回想起来那些令我不得不沉睡三千年的过往。
我的父君是东海洪涯仙境之中踏雪国的国主,他有十三个孩子,不幸的是每一个都是女儿。母后十分想要一个儿子继承香火,不料一连生了十二胎,竟然没有一个是带把的。母后一急,便请了巫咸国上有名的女巫来为她谋算,道是无论如何下一个一定要是儿子。女巫算来算去,煞有介事地说,这第十三胎也必将是个小公主,不过却是个神胎,必将是神界投生下来的某位大神的转生。
父君和母后一听,欢喜得不行,也不想生儿子了。于是我在母后的肚子里呆了三年零三个月,终于呱呱坠了地。听母后说,我出生的时候,便是只浑身长着青色绒毛的小猫,与踏雪国中其他的姐妹都不同,这便更加坚定了父君和母后认为我是神胎的念想。
听说父君为了给我这个神胎起名,冥思苦想了很久,又命令国中有才之士都来给我起名,竟也没有一个入得了父君的法眼。最后他决定将国姓殷字作为我的名,才能显示出我高贵的身份,于是我便姓殷名殷。虽然待我长大之后,我也一直认为当初不过是女巫为了讨好我父君母后而撒的谎,而我之所以是一只青猫,大概是因为母后在怀我的三年里,吃光了全国所有的豌豆造成的吧。
我性子从小就偏冷,不喜说话,个头也小,在外人看来不免便觉得有点呆。姐姐们通常便喜欢结伴出游,去隔得不远的青丘国结识些许魅惑的狐仙,或者去相去较远的朝云国摘采些花花草草。这些我通通不感兴趣。
我平日里最喜的便是躺在梅花树下看书,一看就是一晌,丫头姐妹们都知道我不喜动,倒也不来扰我,常常是这样便过一天。
踏雪国终年白雪漫天,四季皆是寒冬,而在我的印象里,只有我屋后那一片广袤的梅花林海。我常常踏着地上的白雪,去寻找那一树又一树的冷梅。累了,便躺倒在梅树之下,晒着晌午的阳光,暖暖地睡一下午,间或看会儿书,品会儿香茗。醒了,又追寻着这梅花而去。
这样一过,便是两千余年。兴许是拜了那昔日里的女巫的一语,说我是天神的转世,从出生之日起,在这洪涯仙境中倒也算是有了点小小名气。两千年间,我这懒懒的性子不知怎么的就被传了出去。说是洪涯境西南的一个海岛之上,有一个终年寒冬、积雪不化的踏雪之国,岛国之上住着一名寻梅的仙子。兴许是托了我这性子的福,我们九命猫一族,便被外界传成了寻梅仙,从此,也都尊称一声。其实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懒猫罢了。
两千余岁的时候,也到了该婚配的年龄。父君和母后都为我的婚事十分犯愁,我平日里最不喜交际,倒不是说我不会交际,只是看到那些上门提亲的人的嘴脸就心里一阵恶寒。我要嘛不说话,一开口便是些气得人脸色发青的话语。
我尤记得第一次上我家提亲的那位壮士,是一个结胸国的王子。结胸国我是在书中看到过的,不过是洪涯东边的一个小国。这个岛国上的人都长着尖尖的嘴巴,说话总是结巴。我还记得他当时带了一大队人马停驻在踏雪的宫殿外面,脚印踩乱了我最喜欢的那一地雪白。
我尚在梅树下懒懒地午睡,侍女碧儿突然跑过来摇醒我,说父君和母后都在大殿上等着我出去。我当时还未遇到过这些个提亲的事情,自然不知如何应对,便整理了一下衣裳,往大殿而去。
我在殿前坐着,身子却不住地想要趴下,一则是困,二则是听那提亲的结胸国王子说话着实令人浑身瘫软。
&ldo;在、在、在、在……在下、下、下……乃是……结胸国、国、国……二、二、二……二王子……&rdo;
我不时看向父君和母后,发现他们的脸上也是一阵忧虑。我素来知晓父君特别疼爱我,何况又是所谓&ldo;神胎&rdo;,定然是不愿意将我嫁给这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结巴国二二二王子的。
我耐着性子趴在桌上听他把自我介绍的最后一句&ldo;我、我、我……一定、定……会、会……给她、她……幸福……的。&rdo;说完,也不等父君和母后发话,便懒洋洋地支起了手,说了句:&ldo;我平日里已经很不喜欢说话,若是还嫁给了你这种说一句话要用说十句话的时间的结巴国王子,那我们下半辈子是不是要打着手语过活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