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你的信的时候,我刚从四川家中回到学校。
我没有收到你的回信,带着遗憾回了家。即使在家中,也一直在想:回学校后,有没有你的回信呢?我真的有这样的担心:会不会从此与你失去联系?你会不会像一道闪电一样,在我的生活之中闪烁了一下,就突然消失呢?每当想到这里,我就产生了从所未有的慌乱和空虚。
没有想到你居然经历了这么重大的一个事件。事前,我在你的信中,没有发现你打算去西藏的蛛丝马迹,你瞒住了我。尽管我知道你很孤独,但我没有想到你被孤独折磨得如此之深。要是知道你如此孤独无助,我会给你写更多的信,我会及早抽空到扬州去看你。
西藏是一个有信仰的地方,一个有神的地方。对于那些虔诚的人,我向来保持十分的敬重。但是,我认为,对汉人来说,西藏永远只能是一面镜子,我们不可能真正&ot;进去&ot;。他们与我们太不一样了。我们应当尊重这种&ot;不一样&ot;,歧视和嘲笑,最终侮辱的还是我们自己。
但愿西藏之行,能够带给你巨大的精神力量,带给你澄明的生命意识。你在信的最后几段中所表达出来的态度,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你的生活态度:明朗、坦荡、充实、欣喜。
我询问懂藏语的朋友,他说&ot;格桑美朵&ot;的意思是&ot;糙原上白色的花朵&ot;。&ot;美朵&ot;是一种只有西藏才有的纯洁的小花。这的确是一个美丽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
其实,&ot;宁萱&ot;这个名字我也很喜欢。&ot;萱&ot;就是忘忧糙的意思,你要是真能够忘却所有的忧愁、快快乐乐地沐浴在阳光下就好了。
你的藏语名字是花,汉语名字是糙,它们都是土地上美好的生命。它们的根系伸向母亲的怀抱,它们的脸庞朝着阳光的方向。它们谦卑而快乐地生长着,向上苍表示感激。《圣经》中说:
谦卑的人必承受地土,
以丰盛的平安为乐。(《诗篇37:11》)
我祈望你平安,祈望你快乐,祈望有了我这个远方的朋友,你从此将不再孤独。
这学期,我打算搬到宿舍外面去住。北大有着全国高校中最好的&ot;软件&ot;设施--最好的学习氛围、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图书馆;但是,北大的&ot;硬件&ot;设施却连某些重点中学也比不上--北大的教室、食堂和浴室永远人满为患,排长队是北大每个学生的&ot;例行功课&ot;。而且,北大的宿舍大概是全国大学中最差的。
本科时候,我们是六个人一间小小的宿舍,上研究生以后稍微好一点,减少为四个人。四个大小伙子挤在一间十五平方米的小窝里,就连转身都显得困难,偏偏大家又都是中文系的学生,中文系的学生有一个相同的特点--每个人都拥有一大笔藏书、每个人都是痴迷于书籍的&ot;书虫&ot;。书比人还需要空间,书堆在窗台上,堆在床头上,堆在每一个可以堆放的角落里,直到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为止。
我的小床上,有&ot;半壁江山&ot;就是由心爱的书籍占领着。晚上睡觉,连翻个身都很困难。有一次翻身碰倒了一堆厚厚的书,它们像倾泻的洪水一样,立刻将我掩埋起来。同屋的同学都惊醒了,以为发生了一场地震,模模糊糊地都想往外边跑。幸好是虚惊一场,我也没有一点皮肉之伤。此后,还得在提心吊胆中进入睡眠,因为可爱的书籍们还在不断地蚕食着我的地盘。我找不到别的地方来安置它们。
而且,我们的宿舍晚上还要定时熄灯。这是学校里最不合理的措施之一。听说,八十年代的学长们曾经就此事愤然抗议,并获得成功。但是,到了九十年代,一切又恢复原状,这时的学生再也没有&ot;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ot;的气度了。在九十年代死水般的校园里,学生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阶层。风云激荡之后,我们又成为被束缚在各种&ot;规矩&ot;之内的螺丝钉,连用电的自由也不敢去争取。有时候,我写一篇文章,正写到兴头上,偏偏灯给熄了,好不扫兴。只好点燃一支蜡烛,与古人一样&ot;秉烛而书&ot;。
有出去单独住的想法已经很久了,但一直没有得以实施。这学期,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搬出去,因为很快就要做毕业论文了,我希望有个安静的、独立的空间。
我打算跟法律系的一位好朋友萧瀚一起合租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共用客厅、厨房、卫生间,然后每人单独拥有一间小小的卧室兼书房。没有个人隐私的集体宿舍的生活,已经让我无法忍受。
不过,北大附近的房子很紧张。漂泊在北大、清华附近的年轻人,据说有好几万。他们怀着单纯而天真的理想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挣扎,他们扑腾着一双双伤痕累累的翅膀,想从这里开始最初的飞翔。他们几乎把周围空余的房子都租光了。然而,踞傲的北大和势利的社会却很少承认他们的努力。
这几天,我跟萧瀚在外面四处奔波找房子,看了几个地方都不满意。正在给你写信的时候,萧瀚又来电话,说打听到一个信息,让我一起去看另一处地方。但愿这一次不再扑空。
我要出门了,只好匆匆忙忙地结束这封信。本来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下一次再慢慢聊吧。
也许,不久之后,你到北京来出差,我就可以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款待你了。
廷生
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九日
四、宁萱的信
廷生:
其实,上个星期我一直在北京,从八月二十八日到九月四日。京城确实如你所说,居之不易,像我这样&ot;白居&ot;更是不易。闷热难耐,粗食淡饭,交通堵塞,举目无亲。因为是办公事,没有玩耍的心情和时间,所以更觉无聊。
我来北京好几次了,既没有去故宫,也没有去长城。我对这些大家趋之若骛的地方,没有丝毫兴趣。故宫不过是那些变态的皇帝们阴森森黑漆漆的家,而长城的&ot;伟大&ot;又怎么能够跟孟姜女珍珠般的眼泪相比呢?
我只去了一个地方,你猜是什么地方?
是地坛。是史铁生的地坛,而不是皇帝的地坛。
地坛原来属于皇帝老儿所有。每年春耕时分,他们都会劳师动众地来到这里,装模作样地拜祭一下土地,种一下庄稼,表达一下对土地的敬畏和对子民的关怀。但是,这种敬畏和关怀都是虚伪的和言不由衷的。
皇帝和王公大臣们,在庄严的地坛里恭恭敬敬地履行完所有祖宗制定的繁琐程序以后,回去照样接着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或者虐待后宫的女子,或者屠杀直言的书生,或者将农民背上的赋税增加一倍。
而地坛和地坛里供奉的神仙,几百年如一日地沉默着。神圣与邪恶,庄严与卑劣,同时存在于这里。只有古老的柏树冷冷地看着帝王们的表演。谁的演技高超,谁的演技拙劣,它自有评定。
过去,地坛不允许老百姓进来,门口有皇家的侍卫守护着。现在,昔日不可一世的皇帝灰飞烟灭了,地坛却成了一座巨大的、荒芜的、没有人照料的园子。
北京是一个热点旅游城市,可是外地游客很少有到地坛去的。它被忘记了,被遗弃了,所以它自由了,它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