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混在菜贩中过来报信儿,当真一点也不扎眼。尽管已经有所准备,可在听到确切的消息后,牧清寒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圣人,真的殁了?!心底迅速蔓延开混杂着疼痛、苦涩、紧张,乃至一点点兴奋的复杂情绪。平心而论,圣人待他着实不薄,如今分明已经归天,却因儿孙不孝,连个体体面面的后事都办不得……卢昭和来人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他的安排。牧清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暂时强行将这些情绪都压到心底,然后迅速下达命令:“取我的手令,速往禁军去,全员戒备!阿唐,我这就书信几封,你立即着人送出去!”真要说起来,大禄朝的军事机构由皇帝、枢密院和三衙构成,可因重文轻武的缘故,圣人极力削弱枢密院的影响力,这些年枢密院形同虚设,平时基本只有皇帝本人和三衙发挥作用。原则上,三衙只有统兵权,无调兵权,可因有调兵权的枢密院式微,天长日久的,三衙也实际掌握了部分调兵权。再加上这几年圣人圣体渐衰,皇太子不得军心,军队在外接连打胜仗,三衙的实际权力空前膨胀。后来,牧清寒又为众将士出头,不仅打碎了大禄朝几十年不变的抚恤金额度,而且还追回了大量被克扣的俸禄,军营上下都十分感激,万分拥戴,当真是一呼百应,许多本就对皇太子和二皇子阳奉阴违的高级将领也渐渐朝他靠拢。本来么,军人就是保家卫国的,什么勾心斗角并非他们所愿。如今好容易有了一位不畏强权,真心实意为咱们兄弟们考虑的上官,谁不真心输诚?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杜瑕从早起就觉得心神不宁,一颗心砰砰乱跳。这些日子一来,她虽没事事追问牧清寒,可对方早已主动将必要的细节告知,叫她怎能不紧张?天可怜见,一般人一辈子连见最高领导人的机会都没有,她不光连着见了好几年,如今还很有可能亲身经历一次逼宫!该说是太走运呢,还是太不走运?出门前,牧清寒捏着她的手嘱咐道:“不要怕,有我呢,遇事莫慌,躲在我身后即可。”杜瑕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不怕,左右就是成与不成,成不成的,若没个有分量的借口,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如今的牧清寒已非吴下阿蒙,身为一国太尉,手握兵权,不管谁上了位都是拉拢为上,不然军心不稳可不是说着玩的。杜瑕之所以担心,主要还是担心卢昭的结局,以及一旦双方真的发生冲突,少不得要有死伤,何苦来哉?疯了,都疯了。皇权果然可怕,为了它,父子相向,兄弟阋墙,人不人鬼不鬼……她更可怜那些被当做工具的将士们!都是我族类,情同手足,若是对外打仗,为了抵抗外敌牺牲,自然没的说。可就因为这内乱命丧乱刀之下,实在令人痛惜!前段时间,牧清寒叫人在府中挖了地道和密室,这会儿杜河、王氏并毛毛就留在家中,万一有个什么变动,还有个退路。夫妻二人并没对杜河与王氏交底,而这些年老两口也渐渐适应了开封城中说一半藏一般的模式,只见女儿女婿这样严阵以待,先就明白了几分。出门之前,杜河还对牧清寒和女儿道:“你们只管去,家里有我和你娘哩!”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说到这个份儿上殊为不易。抱着毛毛的王氏又道:“放心,我同你爹年纪大了,什么没经历过?逃难、旱灾,光是打仗就经历了好几回哩,如今还不是好好地?这回你们只管放心去,赶明儿咱们还要一同吃年夜饭哩!”说的杜瑕和牧清寒都笑了,点点头,又行了礼,携手去了。这个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今儿打从早起天就阴沉沉的,这会儿西北风呼呼的刮,不多时,竟夹了些冰凉的雪片下来。天冷,杜瑕也不管自家相公是不是武官了,只叫他与自己一同坐车,牧清寒也没推辞。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骑马实在不是什么享受的事儿。因要举行宫宴,一应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都入宫赴宴,整个国家的主干空前聚拢,若此刻有人杀起来,当真要一锅端,所以开封内外早已照旧年的规矩戒严了:各处城门封锁,不许进也不许出,各处把守的禁军人数是平时的两倍之多,宫宴开始前一个时辰各处街道、百姓人家闭门清户,营业停止,路上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小队长级别的禁军头目就有权下令就地斩杀……直到宫宴正式结束才解禁。杜瑕偷偷掀开车帘瞧了几眼,似乎与往年并没什么不同,可若是熟悉禁军排班的人细细观察就不难发现,今年轮值的几乎都是生面孔!除了那些级别高的老王爷之外,到了宫门口,就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步步往里走了。寒风凛冽,赴宴礼服又宽大得很,庄重有余,保暖不足,走不几步路,车上抱着火炉好容易积攒的热乎气儿就都被风刮跑了。短短几分钟就四肢冰凉,露在外头的头脸脖子指头尖儿外加双脚都没了直觉的杜瑕连寒颤都打不动了,两条腿木头桩子似的往前挪。她发疯一般的怀念后世的电热宝……两旁引路太监手中提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一点点向前蔓延开去,如同夜色下河流上空浮动的萤火虫。这会儿天色黑压压的,又冷,还下着雪,众位大臣、诰命也都顾不上寒暄,甚至连仪态也是勉强维持在不失理的边缘,差不多就是相互搀扶着往里走。牧清寒将杜瑕的手牢牢握在手中,走几步就问一句冷不冷,有没有好一点。一开始杜瑕还会认真回答,可后来实在懒得敷衍,心道果然是在外打仗两年,已经忘了原先是什么样儿了。都在一个大环境下冻着,做不过是冰糕和冰棍儿的区别,谁能温暖谁呀?还能怎么着,硬抗呗!在名册上画圈儿的当儿,雪势更大,杜瑕十分担忧的瞅了瞅前方须发皆白的某位老大人和老夫人,心道若今儿还是在外头晾着,保不齐吃不到一半就能抬下几个去。这个天露天吃宴席,不是要人命么?“你们腿脚倒快。”刚画完圈,后头白将军和将军夫人就赶了上来,笑道:“我们在后面撵了一路竟没撵上。”前阵子,牧清寒和相差十来岁的白将军成了忘年交,也聚在一处吃了几次酒,相互的家眷也都见过。白将军的夫人身材微微有些丰腴,瞧着倒是很和善的模样,只这会儿也冻得面色发白。杜瑕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脸,含糊不清的苦笑道:“冻得,不敢慢。”点卯之后,众人就可以先入外殿等候,顺便取取暖,整理下仪容什么的,谁还爱在外面看风景么?白将军的夫人就笑了,越发慈眉善目的。两家人凑在一处胡乱说了几句话,前头就开始按照预先排好的官职高低入席了。直到这会儿众人才知道,今年竟然改了规矩:皇宫原先举办宫宴的是中轴线三间大殿的第二间,外头一间原是看戏所在,里头一间则是皇帝等人举行家宴的所在,并不大动。往年都是大家挤在第二间,挤不开的尽管往两侧廊下延伸,或是直接到外头空地上,十分受罪。而今年皇太子监国,许是志得意满,竟十分体贴又大胆的一口气将三间大殿全开了,他本人和一众皇亲国戚外家三品以上及高等爵位者在头一间,次之第二间,再次之第三间,这么一来,竟就都在屋里坐下了!至于歌舞戏曲,则在三间大殿之间的两处空地上,也不妨碍观赏,就是表演者继续受冻呗,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