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商会的老会长本就年事甚高,平时没有大事显不出来,倒也游刃有余。不成想现下又逢上几十年不遇的大旱,顿时精力不济,中间竟出了几次疏漏,若不是发现及时,必然要酿成大祸。他勉强撑了两个月之后实在支持不下去,便欲推牧清辉上位,自己退居幕后安度晚年。怎奈牧清辉却推托自己年纪尚轻,不足而立,难以担当重任,且又在热孝期间,理应尽一尽为人子的本分,不问外事,故而实在无法应承。老会长听着派出去的人给自己的报告,面上喜怒不显,沉吟片刻,摆摆手道:“再去。”牧清辉现下二十过半,任会长一职着实年轻了些,然他老谋深算,天生一副商骨,便是年长一二旬的人也未必玩的过他。如若他不担任会长,且不说庸者身居高位、能者反受压制,必然给商会造成隐患,便是下面的人也未必挑得起这副担子。传话的人去了又再回来,说牧清辉还是不肯。老会长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又叫他去请第三遍。待派出的人第三次回来,老会长索性撑着拐杖站起来,平静道:“抬我去。”众人惊愕,却不敢反驳,竟真的准备了一副软轿,将他抬了去。那头牧清辉也听到了消息,匆匆迎到门外,顶着大太阳行大礼,诚惶诚恐道:“老会长亲自登门,实在愧煞我也,这叫我如何当得起?”老会长颤巍巍的从轿子里出来,又咳嗽几声,几缕雪白的胡须在灼热的空气中飘飘荡荡,努力颤抖几下,显得格外虚弱。他喘了几口气才道:“我派来的人都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发回去,想是份量不够,说不得我只得拖着这把老骨头亲自过来说服你。”牧清辉越发惶恐不安,没奈何,只得亲自扶着他往里走。到了内堂,牧清辉欲叫老会长坐主位,老会长却执意不肯,说这原是你家,我不过是一介访客,如何坐的主位?两人相识也有些年头,老会长来牧家也不是头一回,往日也坐过几回主位,哪知今日却一反常态,分外推辞。牧清辉像是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也不肯退步,只说他原是会长,又是商界大前辈,便是单看年纪也这般大了,又亲自过来,着实叫他惶恐不安,若再不居主位,只怕要一头碰死。两人如此这般相互推辞了几个来回,终究是老会长气虚体弱,拗不过他,坐了主位。人活一世争的就是一口气,谁不爱面子呢?原先老会长几次被他驳,又大热天的拖着病躯亲自过来,还是来退位让贤的,便是如何深明大义,心里终究有些不自在。此刻见牧清辉这般诚恳礼让,又做足了姿态,面上也好过了些。宾主落座之后,牧清辉又亲自捧了茶给他斟上,也不问来意。如今酷热难当,这屋子周围的人工湖也都齐齐降了水位,室内摆的冰盆还同往年一样多,可觉得还是热的很。现下缺水、酷热,外头的冰也便奇货可居起来,身价倍增,等闲富贵人家竟是用不起了的,可牧清辉却像吃个饽饽、喝完粥似的那样容易,轻飘飘的叫人再去添两个冰盆过来。只这么两盆冰,如今外面已经不知炒到多少银两,养活几个寻常人家不成问题……温度渐渐降下来,暑热去了,唯剩一股沁凉水意淡淡萦绕。老会长也不禁舒展了眉眼,慢慢吃了几口茶,拿了精美的苏绣帕子,轻轻沾沾嘴角,再次说明来意。牧清辉自然又是推脱的,理由听上去也很充分。“承蒙错爱,实在叫我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但我如今年纪实在太轻,经验也浅了些,到底压不住,且商会中都是我的大前辈,如今若叫我去做了会长,诸前辈们的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再者我如今也在孝期,又要处理家事,实在是分身乏术。”说着,竟就掉下几滴泪来。只道:“家母早逝,父亲小十年前就病了,我实在惶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要稳住人心,又要四处求医问药,当真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天资愚钝,光家中诺大一个摊子就要压弯我的腰!如今老天没眼,父亲竟也撒手去了,实在狠心。我正不知该怎么办呢,又哪里担得起商会这般重任?”说完,越发悲切起来,当真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老会长也跟着长叹一声:“生死由命,实在强求不来,谁没有这一天呢?不过早晚罢了。令慈令尊已然如此,你也该学着放下。你如今只看我就知道,也不过强撑着这口气熬日子而已。”两人又对坐着叹了几口气。老会长又吃了几口茶,再接再厉道:“整个济南府上下,哪个不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便是令尊刚去那几日,你竟就哭昏过去好几回,便是令弟也悲痛欲绝,着实是慈父孝子的典范!”牧清辉抽空拱手,十分诚恳道:“不过人子本分罢了,当不得说,莫要再提。”老会长微微攥了下拳头,面不改色的又略叹一声,继续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但你也不能因小失大,既已入了商会,也该顾着商会诸多同仁,为他们谋福祉。切不可沉迷过去,得往前看,须知便是不为了旁的,难不成眼睁睁看着祖上家业就此衰败?你手下还有恁多人要吃饭过活,你若倒了,意志沉沦,可如何是好?”顿了下又道:“若你是怕不能服众,这个竟不必担忧,今儿我便能在这里作保。我早已打了招呼,除我之外,另有近七成会员都十分推崇你,届时必然不会反对。再不济我身子骨虽不中用,好歹眼睛还能看,耳朵还能听,脑子也略管点儿用,便豁出老命在一旁扶持罢了,你还要推辞么?”两人推诚置腹的说了许多话,直喝干了一壶茶,均说不出道不尽的诚意满满,及到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才有了定论。牧清辉推辞再三,会长力劝多次,最后放狠话道:“你若还不应,难不成要我跪死在你跟前?”如此这般,牧清寒才勉为其难的受了,只到底还在孝期,难免又对着天落了几滴男儿泪。稍后牧清辉又亲自送老会长出来,目送他一直走过街道拐角才回身进去。说了这半日,老会长就觉得自己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精神头儿都消耗得空了,靠在轿子里闭目养神了半天才敢开口,一张嘴还是微微气喘。他微微挑起一点轿帘,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意义不明的轻叹一声,问跟随自己多年的老管家:“你看此人可当得起商会会长一职?”老管家微微躬身道:“今木已成舟,老爷还说这些做什么?只好好养着身子罢了。”老会长空笑一声,逼问道:“谁问你这个,你只说此人如何?”老管家这才沉吟道:“心机谋略无一不有,难得年纪轻轻竟沉的住性子,好名声都叫他赚全了,着实是个心狠手辣之辈。”慈父孝子?谁信!都说有慈父才能有孝子,他们是外人,当初牧老爷究竟慈不慈的,谁也说不清。可那位老爷十分好色,前前后后纳了十多个姨娘在屋里头却是不争的事实,又爱带出来到处招摇,嫡妻反倒靠后了……试问,但凡他对发妻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尊重敬爱,能做到这样?老会长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幽幽道:“这就是了,听你这么说,我反倒更放心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后辈必然是要踩着前辈的尸骨往上爬的。商场如战场,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之辈如何立足!即便他再不甘心,可终究老了。只可惜时运不济,偏逢大旱,且眼下严苛的情势不知要持续多少个月……原本他还想再拼一把,好混个功成身退,载誉而归,哪知实在是岁月不饶人。月初他不过略熬了几晚,竟就昏倒在书房,险些一命呜呼,如今还是早晚参汤不离口,才不得不考虑放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