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正月,诏曰:“梁王、城阳王亲慈同生,愿以邑分弟,其许之,诸侯王请与子弟邑者,朕将亲览,使有列位焉。”于是籓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
——《汉书·武帝纪》
在对待匈奴的问题上,虽然汉武帝坚决主张武力征服,但实际上汉朝内部仍然有不少人对此持反对意见,尤其是在历经了“马邑之围”的无功而返,以及“龙城之战”的损失大于斩获后,朝廷的反对声音从未停止。
元朔元年(前128年),就在汉武帝准备出兵夺取河南地之前,主父偃、严安、徐乐三人便曾针对与匈奴作战的问题上书言事,且皆持反对意见。
主父偃是齐地临淄人,出身贫寒的他早年曾学习纵横之术,后来又学习《易》《春秋》等百家之言。主父偃虽然学识出众,但他的这种杂揉并学的方式,在儒学盛行的齐地,却显得有些太过格格不入,再加上性格问题,导致其屡受齐地儒生们排挤,更无法得到当地官员举荐,主父偃无奈只得前往燕、赵、中山等诸侯国谋求出路,结果又得罪了当地的读书人,同样没有受到礼遇,就连想要充当他人门客都没人接纳。
在无法通过察举入仕的情况下,主父偃便又前往长安,打算通过权贵的举荐得到任用。主父偃于元光元年(前134年)来到长安,多方走访试探后,决定通过卫青的门路来获取重用,然而卫青虽然很是欣赏他的才华,数次向汉武帝推荐,但却始终没能引起汉武帝的重视。
元朔元年(前128年),历经数年一事无成,又花光了积蓄的主父偃,决定放手一搏,直接上书汉武帝,他费尽心思写了一封奏章,共说了九件事,其中八件事都是关于法律条令方面之事,另外一件事便是关于征伐匈奴的《上书谏伐匈奴》,他在奏疏中说道,“《司马法》有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昔日秦始皇吞并列国,却仍没有停止攻伐,打算攻打匈奴,李斯劝说道,‘不可如此,匈奴没有城郭、居无定所,也没有储藏物资钱粮的仓库,如同飞鸟一般迁徙不定,很难彻底制服。军队轻装深入敌境,粮食供应必然断绝;如果携带军粮行动,又会因为负重而难以捕捉战机。即便夺取匈奴的土地,也不足为国家带来好处;俘获匈奴民众,也难以进行调教,更无法设置官员进行管理,如此一来即使取胜,也只能杀掉匈奴百姓,然而这又不是为民父母的明君该做的。’
秦始皇不听劝告,派蒙恬率军进攻匈奴,开辟疆土千余里,与匈奴以黄河河套为界。然而,这一带遍布湖泊和盐碱地,根本不能种植五谷。后来,秦始皇又调集举国男子戍守北河,军队常年驻扎边地长达十余年,死了数不清的人,却仍然难以越过黄河占领北部地区,这难道是因为兵力不足、装备不齐吗?不过是形势不允许罢了。
为了补给前线军队,秦始皇又诏命全国百姓以车船运送粮草,从东海、琅琊等沿海郡县,一直运输到河套地区,途中损耗极大,三十锺粮食运到目的地就只剩下了一石。结果,男子拼命耕作,仍然无法负担军粮,女子纺线绩麻,织出的布帛也满足不了军营帐篷的需要。秦始皇为了攻打匈奴,却导致百姓倾家荡产、民不聊生,最终非但没有得到好处,反而导致天下百姓纷纷反叛朝廷。
高皇帝时,天下原本已经平定,后来听说匈奴人在代谷之外集结,便想去进攻他们。当时有个叫成的御史进言劝阻说,‘不能如此。匈奴人的习性,忽而如同野兽聚集,忽而如同鸟类分飞,追赶他们就好像与影子搏斗一样无从下手。如今,陛下已经有了夺取天下的功德,却要攻击匈奴,岂不是很危险吗?’高皇帝没有听从他的意见,仍然坚持向北进军,结果反被围困于平城,事后高皇帝才感到后悔,派刘敬前往匈奴,缔结和亲盟约,从此以后全国再无战事。
匈奴难以制服,已非一世,侵犯城邑劫掠人畜,这是他们求生的方式,天性本就如此。在虞、厦殷、周统治时期,便始终不对匈奴征收贡赋、实施监督,甚至将他们视为禽兽,不当做人来看待。陛下何不遵从虞、夏、殷、周的传统,反而要沿用近代的失误呢?”
严安也上书说,“以前,秦始皇踌躇满志、贪得无厌,想要向外展示武力,派蒙恬率兵北伐匈奴,又派屠睢南征百越,以至于秦朝兵祸接连不断,十余年间,成年男子皆在当兵打仗,成年女子转运粮饷,百姓生活悲惨、难有活路。等到秦始皇驾崩,天下立即反叛,秦朝因此而亡,这便是穷兵黩武的祸害啊。现在,朝廷既要征服西夷地区,诱使夜郎入朝称臣,又要降服羌人和僰人,攻取薉州,建筑城邑,进军匈奴腹地,烧毁匈奴龙城。虽然大臣们都称赞这些行动和计划,但这也只能让主持其事的大臣们得到好处,对于国家却没有任何益处。”
徐乐同样反对对匈奴作战,上书说道,“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皆是如此。何谓‘土崩’?秦朝末年便是了。陈涉既非千乘之尊,又无尺土封地,也不是王公贵人、名门望族之后,没有百姓们的赞誉,也不像孔子、曾子、墨子那样贤德,更没有像陶朱公和猗顿那样的财富。然而,起于穷乡僻壤的他,振臂一呼,天下人便闻风响应,这是什么原因呢?不过是因为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罢了。这三项,便是陈涉用来起事的资本,这便是土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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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瓦解’?吴、楚、齐、赵的举兵叛乱便是了。七国之主图谋叛乱,他们都号称是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声威足以控制封地全境,财力足以奖励属下官吏百姓,结果反而惨遭兵败被俘,这是什么原因呢?并非是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只是因为彼时先帝之德尚未衰减,而百姓又民心思定,诸侯这才难以得到封地以外的援助,这便是瓦解了。
所以说天下最大的祸害在于土崩,而不在于瓦解。这乃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关键,贤明的君主应当留意观察才是。”
主父偃、严安、徐乐三人虽然在对待匈奴的问题上,与汉武帝意见相左,但他们却并非见识浅薄之人,单纯的为了反对而反对,而是认为作为君王,应该重于内政而轻于征战,建议汉武帝先行解决国内存在的各种问题,例如主父偃的奏章之中一共谈到了九项事务,反对出兵匈奴只是其中一项罢了,其余八项则全部是关于律令的建议;又如严安,他虽然也反对接连对外出兵,但同样指出了国内百姓奢靡、豪强巧取豪夺等问题;再如徐乐,他认为国内连年歉收,百姓生活困苦,如果还要负担边境战争,恐怕国家就要陷入“土崩”境地了。
因此,汉武帝虽然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仍然坚持出兵夺回了河南地,但同时对他们三人的才能却十分欣赏,全都予以了重用,将他们任命为了郎中。尤其是主父偃,在此后的一年中,因为屡次陈说政事都能切中要害,竟然先后获得了四次晋升。
汉武帝毕竟不是无道昏君,在对匈奴用兵的同时,对于几人奏疏中提到的内政问题,汉武帝同样极为重视。
在出兵夺回河南地,使得北部防线日趋稳固,再加上匈奴军臣单于身患重病,无力继续南下侵扰,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汉朝北部边境再无战事,因此汉武帝便没有继续选择向北用兵,转而重新投入到了内政的治理当中。
元朔二年(前128年)冬,就在卫青出兵夺取河南地之际,主父偃针对诸侯国的问题上书说道,“古代诸侯国封地不过方圆百里,朝廷强而地方弱,因此易于控制。如今的诸侯国却动辄坐拥数十城,封地方圆千里,朝廷控制宽松时,他们便骄横奢侈,做出淫乱之事;朝廷控制严密,他们又会联合起来反叛朝廷;如果以法令来分割削弱他们,则会产生叛乱的苗头。此前晁错推行削藩政策而导致齐楚叛乱,便是这种情况。
现在,诸侯王的子弟多达十余人,却只有嫡长子继承王位,其他人虽然也是诸侯王的亲生骨肉,却难享受到尺寸封地,这不仅不利于削弱诸侯国,而且不符合仁孝之道。
因此,希望陛下命令诸侯王将朝廷给他们的恩惠推广到所有子弟身上,将封国的土地封给其他子嗣为侯国,这样他们人人都会因为得到封地而欢喜,陛下则可用推行恩德的方式来分割诸侯王的封地。如此一来,在不用削夺诸侯王封地的情况下,便可使诸侯国削弱了。”
西汉初期,刘邦分封九大同姓诸侯王,本是想以这些诸侯国作为江山屏障,然而从吕后去世开始,诸侯王的叛乱便从未止歇,先是齐王刘襄起兵意图夺取皇位,汉文帝时又有城阳王刘兴居和淮南王刘长的反叛,到了汉景帝时更是因为削藩酿成了“七国之乱”。
虽然从汉文帝时期开始,朝廷便在致力于削弱诸侯国的势力,先有贾谊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后有晁错提出“削藩策”,尤其是经过“七国之乱”后,汉景帝借助平叛余威,大肆削夺诸侯王的权力,使得诸侯王成为了空有大片封地的空架子,对朝廷的威胁大为降低,但正如主父偃在奏疏中所说,这些诸侯王的封地还是太大了,朝廷仍然要时刻对其予以提防。
主父偃所提出的计策,实际上就是对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延伸,不同之处在于,贾谊提出的方法需要以朝廷诏令的方式,对诸侯王封地进行分割,进而达到增加诸侯王数量、减少诸侯王封地的目的,容易引起诸侯王的不满;而主父偃的方案,则是以“恩赏”为由,使封赏诸侯王子弟成为定制,如此既不用朝廷下诏,封赏的又是诸侯王自己的儿子,分封的阻力将会减少很多。
汉武帝思索一番后,认为主父偃的计策的确是削弱诸侯国的好办法,遂于同年正月下诏,“诸侯王中有想推广自己所享受的恩惠,分封领地给子弟的,可以各自上书奏报,朕将亲自给他们确定封邑的名号。”这便是着名的“推恩令”了。
汉朝初期,诸侯王的爵位和封地,皆是由嫡长子单独继承,“推恩令”则将嫡长子继承制改为诸子继承制,嫡长子只拥有继承诸侯王封号的资格,封地则由诸侯王的儿子们共同继承,而且除了嫡长子的封地仍为诸侯国,拥有一定自主权之外,其余诸子的封地皆为侯国,归属各郡管辖。
“推恩令”可以说是历史上极为经典的一个“阳谋”,虽然诸侯王之中,同样有人看出了朝廷名为推恩、实为削藩的险恶用心,奈何经过汉文帝和汉景帝两代帝王的打压,诸侯国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根本无力与朝廷对抗。与此同时,“推恩令”虽然让诸侯王及其嫡子极为不满,但原本没有继承资格的其余诸子却对“推恩令”极为拥戴。如此情形下,诸侯王们也只能被迫接受了这条诏令。
“推恩令”实施之后,各诸侯国的封地被越分越小,到最后“大国不过十余城,小国不过数十里”,王国所辖封地不过数县,虽然名为诸侯国,实际却已经与汉郡的地位没什么两样了。
诸侯国封地减少的同时,由朝廷直属的汉郡数量却迅速增长,全国国土面积的十之八九都被朝廷直属的郡县所占据,相较于汉朝立国之初,朝廷直属郡县只占天下土地三分之一的情况,集权程度无疑大大增强,诸侯王再也无法对朝廷构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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