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签订的合同涉及金额达八十万英镑。若以25的利润估算,五兴公司可以从这笔交易中获得两千万日元的利益。李源良似乎认为这是一种莫大的恩惠,显得无比感激。战争爆发、移迁重庆、战后银行倒闭‐‐李源良已失去昔日的财富太久太久。看见恩人因两千万日元而流下感激的泪水,席有仁感到郁郁不乐。于是他转换话题,尽量不让事情往报恩抑或是恩宠上面纠缠。
&ldo;我那时收到您的来信,说要顺路来新加坡,我记得那是在战争即将爆发之前吧?&rdo;席有仁开口说道。
&ldo;没错。&rdo;五兴公司的社长闭上双眼,回忆着遥远的过去,静静答道,&ldo;那是一九三七年三月左右,我还记得很清楚。我当时人在欧洲,本来准备回国途中去趟新加坡。&rdo;
&ldo;那时我在您的帮助下重振事业,形势正慢慢开始好转,对您的到来翘首以盼,希望能让您一睹我重建后的事业。&rdo;
&ldo;实在太遗憾了。我在瑞士接到了从上海发来的电报,当时不得不火速出发赶赴美国。&rdo;
席有仁想起了李源良通知自己取消新加坡访问时寄来的明信片。那是一张印有夕阳映照下的阿尔卑斯雪山的美术明信片。虽已过了二十多年,但这段往事却一直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ldo;我至今仍记得,收到明信片时是多么失望。为了隆重欢迎您,我当时做了不少准备一直盼着您的到来。&rdo;
&ldo;是吗……那是从瑞士寄出的吧!我记得当时事出突然,就写了张明信片,上面是阿尔卑斯……&rdo;
&ldo;没错。&rdo;席有仁一边平复感慨的情绪,一边说道,&ldo;是阿尔卑斯,那是一张很漂亮的美术明信片。&rdo;
对当时的李源良而言,席有仁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挽救的一介商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可是,李源良却还记得,甚至连明信片上的照片都不曾忘记。
&ldo;我到了美国后也出乎意料地大费周折。&rdo;
&ldo;我是那年六月去的上海,也就是发生卢沟桥事变前的一个月。您当时还没回来呢!&rdo;
席有仁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是他一生中心怀感激最多的时期。甫一抵达上海,他便立刻奔向兴祥隆银行,连本带利地还清了贷款。纵然李源良对他恩义尚存,但形式上他已偿还得一干二净了。银行方面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迅速地还清贷款,感到格外惊喜,还特意派人带他游览了整个上海。根本无暇好好游玩的他,唯有那时是满心愉悦地畅游了一番。
&ldo;我回国时,战争已经开始了。&rdo;说着,李社长的目光望向了窗户。
回想起来,自那次回国时起,他的运势便开始急转直落。一切都被卷入了战争的旋涡之中。李源良迁至重庆,兴祥隆银行也停止了上海的业务,沦为内地的地方钱庄。席有仁也曾从他人口中听闻此事,可当时的瑞和企业虽已脱离危机,但仍步履维艰,他也无能为力。席有仁成为名副其实的业界第一人还是战后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属于战后派。
战后,就在席有仁为扩大瑞和的公司业务忙得不可开交时,香港的廖氏通知他,李源良去了日本。廖氏是瑞和创业时代的元老,当时已经隐退。他曾在香港照顾过李源良,眼见曾经的青年银行家破落至此,境遇凄凉,十分可怜。据说他当时极度害怕见到熟人。虽然贫穷绝非是寡廉鲜耻的事情,但那些娇生惯养的少爷却常常以没落为耻。李源良在日本有位朋友拥有一家塑料方面的工厂,当时邀请他过去负责出口部门,他便立刻乘船火速赶去。他一定以为在日本便不会遇见昔日的熟人,似乎只要没有人知道他的全盛时期,他就会觉得轻松。可怜的少爷啊……
说不定,自己如今只是坐在李源良面前,就已令他感到难以忍受的屈辱,只是为了那两千万才一直尽量忍耐‐‐一念及此,席有仁的心情渐渐变得沮丧。
&ldo;那时在香港曾受到廖先生的多方关照。&rdo;
意外地,李源良的声音听起来很开朗,席有仁顿时松了口气。
&ldo;廖先生去年年底去世了。&rdo;他说道。
&ldo;是啊,我前些日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吃一惊,那么好的人竟然……&rdo;
&ldo;他可以说已享尽天年。&rdo;南洋的豪商说道,&ldo;几个儿子各自都事业有成,很了不起。&rdo;
&ldo;廖先生乐于助人,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曾受到他的关照。他在政府机关很吃得开,不管是诉讼也好,身份证也好,还有诸如我的出国手续,各种事情大家都要指望廖先生。有来自山东的厨师、从台湾偷渡过来的医生、还有我的秘书以及银行相关人员‐‐仅我所知便有超过十人曾受到廖先生的帮助。&rdo;随后,二人转而谈起实业家之间的共通话题,对市场行情的预测、世界形势……
屏风对面的打字机发出如同机关枪般的声音,席有仁的目光透过窗户,望向初冬万里无云的天空。
谈话一时中断。五兴公司的社长犹如复习一般,开始逐一回顾到现在为止的重要场景……在避暑地批准决定救济瑞和的文件、瑞士的美术明信片、重庆的街道、战后的上海、凄惨的香港时代以及刚刚签订的八十万英镑的合同‐‐这些便是他的一生。年过六十却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一切都是命运。而为了改变命运,他不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吗?